101
阮寧包好傷口,動作麻利替謝九玄將解開的衣袍迅速拉好。
她麵無表情,誰也無法從她臉上看出異樣。
謝九玄對她雖不能說有十成了解,七成卻是有的。
他知道阮寧性格裡有些固執,有時候他也有些懷疑,阮將軍夫婦那樣的性格,怎麼會養出阮寧這樣將自己龜縮起來的女兒。
有時候,她謹慎到過頭,仿佛一隻刺蝟。
他不止一次懷疑,誰傷害過她。
可他查了一次又一次,派出去的人將燕然,將將軍府查得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報上來的消息裡,卻沒有一絲一毫線索。
他無數夜裡深思,每天思索她在想什麼,幾乎已經成了習慣。
就比如此時,阮寧臉色平靜,眼睛卻垂了下去,不跟他對視。
這是她不自在的表現。
他接觸很久,才察覺她這一點習慣。
不由有些愉悅。
他也輕輕笑了一聲。
那聲音低沉悅耳,惹得阮寧再三隱忍卻沒忍住,抬頭看他笑什麼。
謝九玄撞進了那雙清澈的眼睛裡。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含笑道:“有件事想要告訴你。”有意無意,他輕輕握住了她的袖子,阻止她離開的意圖。
阮寧有些奇怪,謝九玄能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
上輩子加上這輩子,她好像有意無意知道了這個人的所有。
這樣一想,她避開了謝九玄的視線,開口:“什麼事?”
未知激發了她的好奇。
“你不是懷疑梁司南?”謝九玄道。
阮寧眼睛微微睜大,謝九玄很少看到她情緒這樣直白的時候。那雙眼睛睜大時,微微有些圓,睫毛卷翹,直勾勾看著他,很像……一隻貓。
不過阮寧好像察覺他注視的目光有些專注,立即收斂神情,眼睛恢複了淡漠。
謝九玄有些惋惜,卻更覺得她像一隻性格淡漠的貓了。隻有好奇時會睜大眼睛,讓人忍不住,想摸摸她的頭。
這個想法突如其來,他甚至走神,腦子裡出現那個畫麵。
“謝九玄。”阮寧聲音有些冷。
也將他走偏的神思拉了回來。
他若無其事雲淡風輕,一副高人模樣:“梁司南就是謝寧思。”
若不是阮寧剛才叫他沒反應,恐怕當真就被他這副仙人模樣騙過去了。
她皺眉,卻無暇思考更多。
這個消息已經足夠讓她想半天。
梁司南就是謝寧思。
這意味著她給司馬徽煉藥那日,梁司南闖進幽蘭殿完全是謝九玄默許,意味著謝府真正的血脈還在人世。
她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梁司南是否會對謝九玄不利?畢竟這個身份太好做文章了。
可隨即她就被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嚇到,立即抿唇,沉默不語。並讓胡思亂想的腦袋停下來,開始默背武功心法。
謝九玄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告訴她這件事。
不止這件,應該是所有事。
其實如果仔細回想,謝九玄發現他在阮寧麵前,已經少有什麼秘密。
就連最讓他不喜的失去理智這件事,也完全由她一人抗下。
她的強大和堅強都出乎意料。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一眼看穿阮寧,就像她小時候、初入京都之時,完全不知世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一個。
有時候,卻要輾轉反側日思夜想,才能猜透她一個眼神蘊含的情緒。
“建寧三年,他被寧國公府逃走的死士殘黨擄走,在那些一心擁護前寧國公的死忠之士身邊長大。後來遇到病入膏肓的梁司南,受其所托,又想殺我,故易容成梁司南。”
阮寧想起當時梁司南故意接近之舉,頓時皺眉。
“建寧三寧,”謝九玄臉色平靜,看著阮寧,“你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關於建寧三年,阮寧從無數人嘴裡聽說,無數故事版本從她記憶裡掠過。
對謝九玄來說,總歸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
“不想。”她想也不想道。
謝九玄無奈地看她:“可是我今日難得想說。”
這些事,任由外人傳得沸沸揚揚,他卻從來都不開口提及。
可能是今日格外適合,也可能因為他心底有些打算。
總之,他像一個老者,用淡漠的口吻講述那些鮮血淋漓,觸目驚心的事。
阮寧不自覺注視他的眼睛,從那裡隻看到平靜與強大。
不管謝九玄說得多麼從容自在,卻掩蓋不了寧國公這個人的殘忍貪婪。
為一己之私害了那麼多人。
她發現自己隻是想想謝九玄小時候吃過的苦,心裡便很不舒服。
她的臉色越發沉凝。
謝九玄失笑:“你的表情,好像提劍比武一樣嚴肅。”
阮寧抿唇,不開口。
“你厭惡寧國公?”他好像不經意一問。
阮寧確實厭惡。她甚至幾次握住了劍柄。
這股鬱氣突如其來,惹她生氣。
可能是謝九玄故事講得太好,也可能是寧國公這樣的人確實該死。
她沉浸在謝九玄延伸出來的情緒中,甚至沒有發現謝九玄語言中的陷阱。
“謝夫人,你又是如何看待的?”謝九玄又輕飄飄拋出一個看起來很不起眼的問題。
阮寧身上警惕的觸角安逸舒適地龜縮著,沒有察覺任何危險。
她淡淡道:“她確實沒有動手殺人,卻看著凶徒殺人而無動於衷,哦,她還包庇凶徒。”
“她也參與其中,死有餘辜。”她用淡漠的語調下了一個結論。
謝九玄眸子裡忍不住泛起一些笑意,惹得阮寧不虞。
合著她在那裡生氣,這人自己經曆的事,不知道有什麼好高興。
她莫名有些生氣。
“那陳元山呢?”謝九玄又狀似不經意地問出一個毫無關聯的問題。
陳元山正是臨安一個比較有名的匪徒。
曾經暴起殺了一戶人家幾十口。
阮寧不知道他問陳元山做什麼,隻淡淡道:“陳元山,該死。”
她自己都沒察覺,提起陳元山,她語氣淡漠,說的就是一個該死之人,沒有多餘情緒。
而說起寧國公夫婦,她眼睛微眯,厭惡遮掩不住,渾身都在泛冷。若是有普通人在,定要被她這一身煞氣嚇到。
她在動怒。
“你更討厭寧國公夫婦。”謝九玄肯定道。
他問了一連串無意義問題,阮寧神思反應過來,察覺不對,剛抬頭,就撞進謝九玄一片愉悅的目光裡。
那種高興甚至是喜形於色的。
這樣的謝九玄令她吃驚。
“你在替我生氣。”又是一個肯定句。
阮寧猛然意識到什麼,渾身防備起來。
木槿花的香氣從窗戶飄進來,夾雜著柿子成熟的甜香。
一道雷聲響起,半邊天空罩上烏雲,遠處傳來行人嘈雜的奔跑聲。
空氣很悶,悶得人心裡發慌。
阮寧思緒飄到街上,想象著那些雨點落下來,帶來清涼。
謝九玄獨特的聲音仿佛在耳畔響起,震耳發聾:“若是……我如今上門求娶,你可會答應?”
他問得克製而矜持,仿佛生怕驚到阮寧纖細的心。
他窺見了一絲曙光,便想牢牢將她抓到身邊。
可他還是低估了阮寧對於他坦白心思的恐懼。
阮寧無從分辨那聲音是真是假,隻覺一切猶如幻境,像在夢中。
但她幾乎立即否認:“不會。”
“不可能。”
她死死抑住跳動不安的心,臉色發白,奪門而出。
她回答之快速,讓謝九玄怔愣。
他甚至懷疑,阮寧根本沒有思考。
她本能拒絕。
前一瞬因她在意而升起的絲絲喜悅如同水霧消散無蹤,謝九玄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長長歎息了一聲。
阮寧可能都沒有發現,她離開得慌張而忙亂,哪怕故作鎮定,也掩蓋不住她顫抖的手。
謝九玄心裡,泛起綿綿密密的疼。
雖然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但人總是更願意欺騙自己相信那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這樣一想,他也釋懷。
她就是看似固執強大,卻又脆弱得可怕。
他是有耐心陪她慢慢熬的。
此想法剛出,他心情稍有上揚,花無痕氣喘籲籲衝了進來:“謝九玄,你做什麼了,阮寧這次當真離開了!”
謝九玄上揚的心情戛然墜落,從天到地。
他用漆黑的眼睛注視著花無痕,一字一句:“再說一遍?”
花無痕一臉無奈:“祖宗,你又怎麼惹人生氣了,她帶著包裹走的,這會恐怕都到城門口了。”
謝九玄閉上眼睛,身體躺到靠椅背上,看起來渾身疲憊。
“你不去追?”花無痕著急死了。
謝九玄隻是擺了擺手,揉著太陽穴,勾起唇角,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她若一心離開,就是將她困住又有什麼意思?”
“不是吧,你這就放棄?”花無痕瞪大眼睛,“你是誰?你絕不是謝九玄!”
謝九玄才不會放棄。
謝九玄冷冷看了她一眼,渾身氣壓極低。
花無痕這才發覺他心情很不好,甚至到了壓抑的地步。
他張了張口,說不出一個字。
謝九玄漫不經心,眼睛看著阮寧剛才端進來的藥碗,不知道在想什麼。
花無痕擦了把汗,灰溜溜出去,直到走遠,才擰著眉頭暗暗罵罵咧咧,卻也趕緊派人去跟著阮寧。
阮寧明顯心神不寧,不管是失去她的行蹤還是遇見危險,都不是他樂意見到的。
不論謝九玄有什麼打算,確保阮寧安然無恙都是必須的。
阮寧從來很少帶什麼東西出門。
謝九玄一番話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她無從多想,從謝九玄房間飛身離開,立即帶走包裹,騎了馬便出城,隨意選了方向狂奔離開。
一路上既沒有顧及所行目的,也沒有注意時間流逝。
她隻知道天黑了三回。
她將謝九玄連帶他突如其來的求娶帶給她的驚懼死死壓在心底深處,層層鎖了起來。
外表看上去,她依舊是那性情淡漠,無動於衷的阮寧。
她也終於注意到了周圍環境。
這是一座很有詩意的城鎮。梔子花沿街盛開,香味濃烈,一陣一陣直把人淹沒其中。
她察覺腹中饑餓,停在一座酒樓前。
小二牽了馬去喂草,她踏進酒樓,選了一處臨街位子坐下。
酒樓裡三三兩兩聚集著幾處人,離她最近那一桌說得最熱鬨。
“聽說了嗎,臨安巡撫梁大人府上出事了。”
“何事?”
“梁少爺至交好友,一位姓寧的公子死在刺客之手!梁公子都要把臨安府翻過來了。”
“嘶,可憐年紀輕輕。”
“誰說不是。”
“……”
阮寧渾身僵住,脖子哢哢轉過去,死死盯著那一桌人。
那些人被她視線嚇到,臉色一白,意識到此人不善,彼此對視一眼,立即起身。
隻是,不等他們逃走,阮寧已經如同幻影般出現在他們麵前。
她渾身寒氣瘋湧,幾乎冷得人打顫。
“這,這位小,小姐可有,有事?”胖子被脖子上的長劍嚇得雙腿打擺子,唯恐麵前這個可怕的女人失手將他脖子割了。
“剛才的話,再說一遍。”阮寧嗓音因長時間不開口而沙啞。
若是細聽,會發現她聲音顫得厲害。
甚至就連握劍的手,也幾乎失了力氣。
隻是胖子幾人隻顧害怕,沒發覺她身上異樣。
幾人滿頭大汗忙把剛才說的又說了一遍。
說完立即撇清關係:“這消息我從一個臨安府過來的商人口中聽說,他今日剛到,也可能是他胡說八道!”
“滾。”阮寧刷一聲收了劍,人已經消失不見。
眾人定睛一看,她騎上那匹棗紅色寶馬,箭矢一般從長街上消失。
幾人麵麵相覷,不由摸著脖子打了個寒顫,立即奔跑離開。
阮寧驅使著馬,耳邊風聲呼呼而過。
她眼睛裡有一絲迷茫,思緒停頓,完全無法思考。
她心裡隻有一個念頭,眼前也隻有一條路。
當街縱馬,人仰馬翻,叫罵從她身後傳來,她全都沒有注意到一般,隻是揮鞭,讓馬跑得快些,再快一些。
汗水從她臉上滴落,飄散在風中,又落在哪個人手上。
有人看著大太陽遲疑:“下雨啦?”
“駕——”
阮寧嗓子裡快喊不出聲音,不知什麼時候眼眶發紅,視線裡好像蒙了一層水霧,什麼都看不清。
但這條路,明明隻走過一次,也並沒有去記過,此時卻好像印在心底,牢牢指引她該往哪個方向走。
“駕——”她顫抖的聲音遠遠傳來。
作者有話要說:收尾不是馬上結束呀,隻是說一下大致進度,還有好多內容沒講清楚呢,5月忙成狗,完結的flag是倒了,那就立個6月完結的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