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越來越大,雨勢驅散了暑氣。這時候再有猛烈山風吹來,簡直令人瑟瑟發抖,一下子冷到骨子裡。
這種環境讓杜純渾身不舒服。於是他連忙喚了部屬來,往屋裡放了兩個大火盆。火盆的熱量,把屋子裡的空氣烘烤得乾燥了些,從潮濕的牆板和梁柱間,有白色的霧氣嫋嫋蒸騰。
杜純懶懶地躺在榻上,有些犯困,腰肋處的疼痛又讓他怎也睡不著。
兩天前,他得到中領軍曹休的命令,要遣兵往鹿門山以東的深山中去,準備一千顆首級。不知道這是哪位大將的要求,杜純懶得多問,可現下這天氣,躺著都是折磨,要往深山裡走,真是一場苦差事。
杜純個子不高,但身板很厚,軀體壯得像一堵城牆,手臂比常人的腿還粗。雖然年近五十,筋骨依舊堅韌似鐵,日常練武,等閒十餘名士卒一擁而上,他也不懼。
曹軍數十萬眾,如杜純這樣的小將車載鬥量,但杜純又不是尋常小將可比。他從一個鄉裡輕脫好勇的遊俠少年起步,趁著黃巾起兵糾合部眾,一度與彭脫、波才等“巨寇”並駕齊驅,與皇甫嵩、朱儁乃至孫堅都交過手。
汝南黃巾失敗前夕,他又及時地投降曹軍,此後調入荊襄,參與過多次曹孫、曹劉之間的戰事。建安十四年李通南下增援江淩,杜純便為前驅;後來他又歸屬到樂進麾下,曾經與關羽在戰場上錯身而過,僥幸未死。
在亂世中經曆如此豐富之人,一路走來的艱難困苦簡直難以想象。縱使他並無傑出才乾,卻也不乏勇力和機敏。
去年起,因為樂進病重,曹彰逐漸接手襄陽防務。考慮到荊州、交州的實力不斷提升,戰場很可能被推到襄陽城下,他在襄陽城外諸山廣設營壘,形成城池以外的第二道防線。
杜純遂被任命為排山軍堡的守將,在此駐紮了一年多。這一年多的時間裡,杜純對軍堡的防務頗下功夫。他自己是極有經驗的軍將,在排山上下修建了哨卡、望樓、城柵、壕溝等,依托地勢,自成一套守禦體係,十分牢固。
哪怕此時大雨瓢潑,城寨守軍也不懈怠。在杜純的要求下,一隊隊士卒披掛齊全,手持兵器,在什長、伍長的帶領下照舊巡邏,整齊有序的腳步聲喝鎧甲撞擊的清脆聲音,即便是大雨也不能掩蓋。
當然,本來杜純應該親自領兵巡視的。但這種潮濕天氣,像他這樣的宿將渾身都有舊傷疼痛,故而小小偷個懶,也是難免。
這時候被派去巡查的軍官,是個去年剛調入杜純部下的荊州人,叫作董良。這人性子有些古板,將士們不太喜歡他,但這種性子的人辦事一板一眼,定然不會疏忽。
杜純對此很是放心。
在杜純烤火的時候,外界的傾盆大雨已經猛烈得超乎想象。
排山高處,營寨內部的巡邏將士尚不鬆懈,可分布在外間各處哨卡和望樓的守卒早就和杜純一樣,躲在可以遮蔽風雨之處,動也不動。反正在這種天氣裡,地上泥濘不堪,汙水橫流,視線一片模糊,偶爾天上電閃雷鳴,照著蜿蜒山道上水流洶湧,宛如瀑布也似。在這時候行軍打仗的,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巡查各處守衛的營司馬董良倒是往來幾次,督促將士們各回原位。但也沒誰聽他的,杜純的部下經驗豐富的老卒很多,但若不能嚴格管理,老卒一個個都會變成兵油子,尋常的軍官根本沒法管。
董良跌跌撞撞地沿著山路往下走,沿途滑倒了好幾次,若不是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根荊棘,幾乎就要墜崖而死。
待到進入到最下方一處哨卡,他連忙將蓑衣扔開,藉著哨卡中的火光,好不容易才把手上的荊棘刺拔了。
哨卡裡一個人都沒有,大概全都到後頭小寨去躲雨了,故而也沒人幫忙。董良好不容易才摳出尖刺,手上全都是血。因為死盯著手掌看了太久,他覺得頭暈眼花,連忙往外間眺望一會兒。
所見惟有灰蒙蒙的一片,雨水覆蓋下,四五丈外就什麼都看不清楚了。隻有黑色的林木、深草被大雨大風打得倒伏又挺身,挺身再倒伏。
董良揉揉眼睛,覺得這些林木起伏的姿態,看上去簡直像活的。
正待細看,一陣山風挾裹了雨勢,猛撲到他的臉上。大到異乎尋常的密集雨點,像是巨人用力拍打,砸得他一個趔趄。董良連忙退到哨卡內部躲避,可這哨卡為了保證視野,四麵透風,山風一會兒從西麵來,一會兒從東麵來,挾帶著的雨水時不時橫掃,董良壓根沒處躲。
適才一路猛走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渾身濕透,頓覺寒意逼人。董良喃喃地罵了幾句,儘量站得離火把近些。
這時候,他忽然聽到哨卡外頭一陣響動。
“嗯?”董良一愣。
那響動停了一陣,過了會兒,竟愈發明顯了,好像是很多人藉著雨勢掩護,快速在山道上奔走。雨勢猛烈的時候,腳步也響一點,雨勢稍弱,腳步便停。
“真有敵人來襲?”董良反手握刀,稍稍下蹲,擺出了戒備的姿態。
是不是該立即折返報警?他問自己,又有些猶豫。
他是荊州本地人。而曹軍布置在荊襄的大軍,一向都以鄴城諸軍為主,荊州本地的州郡兵受人排擠得厲害。此前他幾次與杜純的部下起了衝突,已經遭到上司的斥責,這時候若假報軍情,隻怕又要被責罰。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哨卡旁邊,探頭往下方張望,想要再仔細分辨。
剛探出頭,哨卡下方有人正巧起身,兩個人幾乎麵對麵地湊在一起,鼻尖幾乎要杵著對方的鼻尖。
董良大駭,剛想呼喊,眼前寒光一閃,咽喉處多了一把短刀。
短刀冰冷,持刀的手很穩,刀尖抵著皮膚,微微一動,刺入三分。刀鋒上的寒氣沁體而入,董良隻覺得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不要聲張,否則立刻就死。”那人沉聲道。
他說話的口音,像是三輔一帶的,語氣並不凶惡,甚至可以說很平靜。但越是如此,董良越能明白,這必定是刀下斬殺無數人命的老手,殺死自己絕不比殺一隻雞更難些。
董良不敢大幅度地動作,他緩緩後退。而此人一手持刀比著董良的咽喉,一手攀住哨卡的欄杆,極輕巧地越過。在他身後,有更多士卒魚貫而入,迅速控製了整座哨卡。
看他們的裝備和動作,絕對都是罕見的精銳。
“啟稟馬將軍,哨卡中彆無他人。”有軍校搜羅一圈,回來稟報。
那人收刀入鞘,上上下下地打量董良。
這時候董良才注意到,此人身著數十斤的重甲,腰間還懸了加重的長刀。這一身的沉重裝備,竟似對此人的動作毫無影響。他的甲胄上滿是泥水,手上、臉上也都是汙泥,顯然在大雨中登山絕不容易。但他精神抖擻,眼神銳利,仿佛全不覺得疲憊。
“下一處哨卡在哪裡?”他沉聲問道。
“往山道上去五百步,在一處巨岩後頭。”董良老實回答。頓了頓,他又補充道:“那裡有三十人守把,並配有鳴鏑,帶隊的是此地守將杜純的親信都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