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越近,越能感覺到這座宮闕的宏偉壯麗，三層高的幽冥船在它麵前，宛若火柴盒似的。

它佇立於茫茫水麵上,星空之下,河水拍擊著宮牆下的黑色基石，靜謐而沉默。

明綠珠滿臉驚愕,忍不住懷疑,這不會是神靈居住的地方吧？

也不怪他這麼想，從未有妖族能抵達雲河之源，甚至連妖王都做不到，特彆是先前穿越結界，讓他對這座宮殿不禁多了幾分敬畏和期待。

明綠珠從未聽說雲河之上還有結界，甚至能讓他們順利穿越結界，結界的另一端，肯定不是妖族能抵達的地方。

他並未懷疑顧玖先前的話,總覺得她十分神奇,旁人做不到的事，不代表她做不到。

其實他也不知道這裡是否是雲河的源頭，但這座宮殿顯然並非凡物。

幽冥船在宮殿前停下。

明綠珠還在猶疑，卻見顧玖從船上跳下,隻好緊跟著她。

兩人站在宮殿之下的台階前，往上是高高的階梯，正好九百九十九級,上麵有某種禁製，不管是哪一族,皆無法使用非常手段上去，隻能腳踏實地地爬階梯。

“走吧。”顧玖說,率先抬腳往上走。

明綠珠跟在她身後。

九百九十九級階梯其實並不長，尋常妖族都能輕易地上去。但因階梯上的某種禁製，走在其中，不管是誰，都宛若沒有絲毫力量的凡人，要依靠自己一級一級地走，很快便感覺到身體的沉重，開始氣喘籲籲。

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地往下掉，不一會兒，明綠珠已渾身大汗。

他伸手拭去臉上的汗水，以免汗珠子流進眼睛裡模糊視線，抬頭往上看，看到那長長的階梯，第一次感覺到作為凡人的心酸。

這階梯也太長了吧，要爬到什麼時候。

雖然心酸無比，但看到前麵努力往上走的顧玖，不由咬咬牙，繼續堅持。

放棄是不可能放棄的，他也很好奇這宮殿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是否真有神靈居住於此，說不定是難得的機緣。

九百九十九級階梯，兩人走了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的時間其實並不短，以妖族大妖的實力，原本幾息時間就能跑完。但這階梯越走到最後越難，腳下的路沉重的幾欲讓人趴下，須用儘全力才能朝上踏出一步。

每走一步，都要休息好久才能邁出第二步。

當他們終於抵達階梯儘頭，明綠珠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汗水滴落在腳下，積了一小灘的水漬。

他直接癱在地上，累得眼睛都快要睜不開，爬不起來。

顧玖看起來比他好一些，能勉強站住。

她朝前望去，看到站在前方宮殿前的一道人影，他站在千萬星辰之下，星光為他點綴，黑夜為他斂息，雲河為他吟唱，縱是世間千萬生靈，不及他眉間的無限妖冶風情。

顧玖站在那裡，與那人遙遙相望。

地上趴著的明綠珠好不容易喘過氣，狼狽地爬起來，注意到顧玖的異常，以及前方宮殿前的那道身影。

他悚然一驚，下意識地凝聚妖力欲要防備。妖力剛凝聚就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壓製，莫名其妙地散去，明綠珠心中驚駭不已，很快就明白，這是來自這座宮殿的壓製。

這時，宮殿前的那人朝他們走過來。

他走得並不快，從漫天星光中走過來，被黑夜隱匿的麵容漸漸地展露在他們麵前。

明綠珠眼裡的防備不知不覺散去，隻剩下愕然，直到那位到來時，他心甘情願地彎下自己的頭顱，表現出臣服之態。

顧玖凝望著從星光走來的男人，眉眼慢慢地湧上笑意。

“冒味打擾，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的動作打斷，整個人被他擁進懷裡，契入他的臂彎之中。似是失而複得般，他擁抱得很緊。

“阿玖……”

顧玖微微挑眉，竟然有記憶？

某人沒說話，直接將她拉走了。

被留下的明綠珠傻眼地看著這一幕，整隻妖都風中淩亂，反應過來，正欲要跟上，哪知道一道無形的禁製將他壓回原地。

明綠珠：“……”

顧玖被男人帶到宮殿裡。

宮殿上方和宮柱上鑲嵌著一顆又一顆夜明珠，偌大的宮殿亮如白晝。

顧玖打量宮殿，越看越覺得這裡和暗殿一模一樣，若非外麵滔滔雲河水，都以為他們現在是身處虛空深處的暗殿之中。

她的目光落到身邊的男人身上。

他穿著一襲銀白色的長袍，以金線勾勒的芳草壓邊，長長的頭發用一根銀色的發帶係著，發帶垂落到鬢邊，與黑發相得益彰。

極為簡潔的打扮穿著，卻無處不透著一股神靈才有的強大氣息，那張妖冶之極的臉，比之血族始祖更是毫不遜色。

她含笑問：“你現在又是誰？”

“算是妖祖吧。”他抿嘴朝她笑，眉眼柔和無比，“阿玖，你遇到其他的我了？”

顧玖點頭，“遇到了。”

她將進入遊戲世界後經曆的事與他說，魔族的魔物、神族的神子、血族的始祖、鬼族的殘魂，都是他。

說完後，她問道：“你又是怎麼回事？你怎麼還有記憶？”

她以為來到這裡，會遇到一個沒有記憶的陸疾。

“我是妖族的妖祖，亦是妖族的神靈，得以保留一部份記憶，其實記憶並不全。”他說著，拿眼睛去覷著她，怎麼看都有些心虛的模樣。

顧玖問：“你記得什麼？”

“記得……我們在這座宮殿裡……咳咳……”

顧玖：“……”

縱使厚臉皮如大小姐，此時也不禁滿臉黑線，無語地看著他，有些後悔當初在暗殿和他胡天胡地的鬨了一通，導致這家夥其他記憶沒多少，就這事記憶深刻。

這座宮殿會如此像暗殿，估計也有他的私心。

男人妖冶的臉龐浮現淡淡的紅暈，風情無限，輕聲問：“阿玖，你不高興？”

“沒有。”顧玖一臉正色，努力讓自己風輕雲淡，“我隻是沒想到你還有記憶，其他的你可沒有。”她又看他一眼，有些明白他能維持記憶的原因。

這個陸疾融合了這個世界的毀滅之力，所以才能晉為妖神，居於雲河之源。

聽說當年墮落之主拋棄的毀滅之力有很多，遺落在很多世界裡。

這個世界會遇到毀滅之力並不奇怪，毀滅之力是陸疾的一部份，會繼承他的一些記憶。所以他回收毀滅之力後，能得到一部份記憶，並比其他分裂的“陸疾”要更強大。

弄明白前因後果，顧玖問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

男人沒說話，隻是看著她。

“有什麼顧忌？”顧玖不解，心下琢磨起來。

男人取出一方雲帕，為她擦試臉上的汗水，整理她淩亂的發，聲音溫柔，“阿玖，我想和你離開，但是……”他有些猶豫地說，“我怕看到其他的我對你獻殷勤時，會忍不住弄死他們。”

顧玖：“……他們都是你自己。”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能你和離開。”男人也很委屈，但就是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

他倒是希望自己和其他分裂的自己一樣，沒有記憶，就能心安理得地動手，不用顧忌什麼。可是他又不想讓她為難，不想讓她為自己傷心。

所以還是彆弄死那些自己，死一個就不是完整的他，對他的損害會很大。

以前他不會在意自己會不會神體受損，但自從遇到她後，他就希望自己一直是強大的，能護她左右。

顧玖好笑又好氣，心坎間湧起一股熱流。

明明端著一副妖冶的臉，卻繼承那位神靈所有的溫柔，或許是因為妖族是自然界的精怪所化，他們沒有那麼多的算計，本質是溫柔的。

所以妖族的阿疾才會如此溫柔。

“那好吧。”顧玖沒有勉強，轉而問，“還有三十年就是百年一次的六族大戰，屆時混沌之地會開，你會去嗎？”

男人點頭，“會去的。”

他去的原因，自然也是因為她。

雖然記憶不多，卻明白他們並非此間生靈，都是帶著任務而來，為她能完成任務，他必須要盯著。

顧玖心裡高興，柔聲道：“那我在混沌之地等你。”

兩人說開後，顧玖並沒有離開。

其一是她想在這裡修行，這裡是雲河之源，算是神造大陸時空的儘頭，時空法則非常濃鬱，是難得的修行之地。

其二是男人希望她留下來陪他。

她在萬骨碑林陪了作為法則化身的阿疾六十年，他也希望她能在這裡陪自己二十年。

“可以是可以，就是外麵的明綠珠……”

“就讓他在這裡待著。”男人不甚在意地說，“雲河是妖族的力量之源，他能在這裡修行，是他的造化。”

總的來說，得益的還是明綠珠。

多少妖族窮儘一生，都無法尋到雲河之源，更不用說在神靈的宮殿修行，明綠珠確實走了大運。

不過某位妖祖很小心眼地沒讓明綠珠進殿。

明綠珠也不在意，事實上，他已經被這消息砸傻了。

在顧玖問他要不要留下來修行時，他毫不猶豫地說：“當然要！”他覷了顧玖一眼，猶豫地問，“妖祖……他為何會允許我們留在這裡？”

連妖王都沒這份榮譽，他有些虧心，總覺得哪裡不對。

顧玖麵色不改地說：“因為他好心。”

明綠珠：“……”

後來有一天，明綠珠看到相攜坐在星光下眺望雲河夜景的一男一女，看到他們在星光下接吻的一幕，不禁嗬嗬一聲。

什麼好心？他信了她的邪！

明綠珠暗忖，顧玖果然是個可怕的，有了神子的神子、血族的始祖不算，竟然連他們妖族的妖祖都被她征服……這世間還有什麼是她做不到的？

頂著明綠珠敬畏又佩服的目光，顧玖問：“你還有什麼問題？”

“沒有……還有一個。”明綠珠小聲地問，“你是怎麼與妖祖……那啥的？”

顧玖嘴角微抽，估計不僅明綠珠深感疑惑，連很多得到消息的人都疑惑，懷疑她使了什麼手段，才能讓這麼多不可思議的存在為她傾心。

問題是，她啥手段也沒使，這些都是她男人罷了。

隻是這種事能說嗎？

回到大殿，看到殿裡的某位妖祖，她不禁歎氣。

“阿玖，怎麼了？”妖祖不明所以，有些緊張地問。

顧玖道：“也沒什麼……就是外界估計覺得我是個水性揚花的，勾了神子和血族妖祖不算，連你都勾搭。”

某位妖祖一臉無辜地看著她，識趣地沒吱聲。

說到底，這事是他不對，誰讓他將自己搞精分，精分的自己哪管其他，遇到心愛之人就要緊緊地抓住，所以受累的還是她。

因為這事，某位妖祖都不敢吭聲，十分順著她，就希望她不要秋後算賬。

顧玖和明綠珠在雲河之源修行了二十年。

直到二十年之期到來，顧玖準備離開。

明綠珠站在幽冥船上，眼角餘光時不時瞥過來，看到宮殿前依依不舍地分彆的一男一女，在心裡歎氣。

雖然這二十年，他一直不能進殿，都在宮殿前的廣場上風餐露宿，但得到的好處非常多，也多少揣摩明白妖祖的性子。

他們妖祖真是個溫柔的好妖，孤獨地守在雲河之源，大概太孤獨了，才會看到一個母的就忍不住想要和她談戀愛……

可惜妖祖必須守在這裡，不能離開，否則也不會見到個母的就喜歡。

妖祖真可憐……

此時可憐的妖祖溫柔地對顧玖說：“阿玖，還有十年就是六族大戰，你要等我。”

“好的。”顧玖回答得很爽快，“沒有你還真不行。”

妖祖被哄得心花怒放，根本沒聽出她話裡的意思，用力地擁抱她，恨不得將她揣在口袋裡，永遠不分離才好。

縱使再不舍，時間不等人，顧玖仍是要離開。

雲河之源的結界十年開啟一次，開啟時間正是雲水節，這也是最初妖族決定舉辦雲水節的原因，隻是這個原因已經很少有妖族知道。

幽冥船駛離宮殿，順著雲河之水而下。

千萬星光之下，宮殿漸漸地消失在眼前。

明綠珠看看浩渺的雲河，又看看站在船頭的顧玖，見她仍朝雲河之源眺望，忍不住說：“你若是舍不得，以後可以再來。”

顧玖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下個十年，雲河結界再開時，正好是六族大戰，她不會再來了。

幽冥船穿過結界時，又是一番震蕩，半個時辰後，震蕩停歇，世界變得安靜。

船順水而下，河麵上隱隱傳來雲水澤特有的光。

黑暗之中，那無數的紅燈籠彙集而成的光，宛若一顆啟明星，吸引在外飄泊的遊子，明綠珠激動又緊張地凝望著雲水澤的光，雙目含淚。

離開二十年，終於回來了。

幽冥船回到雲水澤，正是午夜之時，雲水節結束。

他們出現在水雲澤的第一時間，妖王便已知曉。

顧玖和妖王聊了一個時辰，適時向妖王辭彆，離開了雲水澤。

一個月後，顧玖回到人族靈地的青陽城。

**

正是春光燦爛，青陽城外的水湖正舉辦獵魚祭，湖麵上的捕魚船乘風破浪，岸邊四處可見小漁船。

時隔幾十年，柳溪村已經大變樣。

昔日安靜的漁村已經變成一座湖邊小鎮，鎮尾處是一棟紅牆碧瓦的宅子，花木蔥鬱，小橋流水，雅趣十足。

匆促的腳步聲在門後響起，大門打開，一個鶴發老婦人由兩個年輕人扶著走出來，焦急地往外看。

門外的柳樹下，正在眺望遠處風景的姑娘回頭，朝她展顏一笑。

老婦人嘴唇微顫，眼眶驀地紅了。

“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