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安鶴來了,她一直就是這麼望著,高手相拚,她不驚,毒霧撲麵,她不懼。她的目光從沒有離開安鶴,此時他趴在院中重傷難動,她卻沒有立刻起身,隻是遙遙看著他,看著他趴著的姿態,想起江南六月初二那夜,義莊地上的白燈籠、舊草席和一雙草席下伸出的腿。
步惜歡也不急,隻在廊下等,至仇近在眼前,心中是何滋味,他太懂。
當她出屋時,他已隔空點了安鶴的穴。
安鶴頭朝院門腳朝屋裡,看不見身後來人,卻聽得見腳步聲。那腳步聲沉如萬斤,一步一碾,似要碾碎殘花,踏血逐月收人魂。當那雙腳站在眼前,他看見一雙武將官靴,奮力仰頭,看見冷月懸空,少年月下靜立,紫貂毛襯得一張臉巴掌大,低頭望人,眸深如淵,不見殺意,連聲兒裡都辨不出情緒,靜如死海。
這是他在鎮軍侯府西暖閣裡見到的少年,像,又似乎不像。那夜她鋒芒儘露,言行刺人,今夜卻隻有沉靜,沉得陌生,靜得可怕。
她為何要殺他,廊下那人是何人?
安鶴滿心疑問卻問不出口,少年卻開了口,“你可記得去年五月,汴河城刺史府裡死的仵作?”
仵作?
這等賤民死了便死了,他向來不記得。
他神態輕蔑,卻見少年指間忽露寒光,往地上一擲,一把解剖刀倏地紮入了他的手背!他那隻手剛才已被飛花割殘,血肉模糊正淌著血,十指連心,他本就痛得麵如白紙,那刀挑著手筋處刺入,頓時痛得他仰起頭來,眼底生出陰毒狠戾,嗓中卻發不出聲兒來。
少年眸中的狠戾比他更甚,她蹲下身來直視他,字字刺進他心坎裡,“我提醒你,去年五月,汴河,柳妃,懿旨,滅口。”
安鶴忽然吸了口氣,不知是疼的還是驚的。他一生都在宮裡,去年是頭一回離宮去江南,江南之行自是記得清楚,他不記得的隻是當時滅口的人,凡是與那件事有關的,杖斃的杖斃,毒殺的毒殺,死的人不少,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侍衛、宮人和賤民,他怎可能一一記得?當時死的人裡是有個仵作,但他不記得是誰,連那人的模樣也記不清了,他驚的是這少年竟然知道懿旨滅口之事!
去年聖上到汴河行宮時帶著柳妃同行,此事江南百姓儘知,這英睿出身江南,知道此事並不稀奇,但事後太皇太後懿旨處置了龍船上的侍衛和辦案之人,此乃宮秘之事,少有人知曉,她如何知道?
安鶴盯著暮青,忽然目光飛轉,企圖望向身後廊下。他腰骨斷了,又被點了穴,自然望不見廊下之人,但細一想,去年那件事事後連他帶去江南的宮人都被毒殺了,知道那件事的隻有太皇太後、聖上、汴州刺史陳有良和他!那麼會是誰告訴她此事的?
莫非是聖上?
太皇太後和相爺一直懷疑這少年是聖上的人,莫非此事是真的?
今夜廊下之人會是何人,為何要襄助這少年,這少年究竟是何人?
【零零看書00ks】
“你殺的那仵作名叫暮懷山,他是我爹。”暮青忽然道。
安鶴聞言醒過神來,卻又怔住。
她爹?
那暮懷山姓暮,她不是姓周嗎?
那村野之名滿朝皆知,不是叫周二……
正想著,忽見少年抬手,一張人皮麵具在他麵前緩緩撕下,那張蠟黃麵色粗眉細眼的少年麵容在他麵前撕去,露出張清麗的少女容顏。那容顏讓人想起天山寒雪竹林清風,不見花般嬌豔,卻清卓冠群芳。
她道:“我是暮懷山之女,暮青。”
安鶴雙目圓睜,心中有鼓在敲,腦中隻有一個念頭湧出來,幾欲成狂——女子?!
從軍西北,斷奇案、破箭陣、救新軍、守村莊、戰馬匪的少年是女兒身?
孤入狄部,地宮救帥,披甲還朝,金殿受封的少年是女兒身?
身領江北水師都督之職,高居三品,****上朝與百官同列的少年是……女兒身?!
安鶴怔如死人,隻有一種感覺,那便是今夜難活了。
大興開國六百年,士族子弟弱冠出仕,上品無寒門,賤籍不入朝,這些皆是祖製,如今皆被一人打破已是驚世駭俗,誰能想到還有更令人驚駭的?
女子從軍殺敵入朝為官,此事一旦被人知曉,且不論天下人如何想,朝中便會治她個違亂綱常之罪,抄家滅門!
安鶴看見了暮青的真容時便知道她今夜必會殺他滅口了。
“我爹被你所殺,此事是你自作主張還是受命行事?”暮青蹲在地上望著安鶴問。
安鶴陰毒一笑,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殺了她爹,又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她今夜是必殺他的,他告訴她真相,不如將這秘密帶入陰曹地府,看她在人間苦尋一生,豈不快哉?
老太監嘴角一扯,扯出快意的笑來,臉上的厚粉在月色下分外森白,眼角的胭脂豔若鬼魅。這一生,自他進宮起,看見的便是惡毒、妒恨、憤怒和殺意的醜惡嘴臉,起初他還懼怕,可宮中歲月熬人,眨眼便是半生,如今他以此為樂,看見那些滿懷恨意的人,他就覺得快意。臨死之前若還能讓他再看見這番光景,那將是最美的送行禮。
但他竟沒有看到。
少女蹲在他麵前,似能看穿他的一切心思,她眸若星子清澈如水,映著他醜惡的臉,不惱不恨,亦無殺意,隻平靜地問:“你殺我爹是自作主張?你殺我爹是受命行事?”
她跟他此生所遇的尋仇之人大不相同,他不開口,她也不惱,隻是問他,似乎如此便可問出真相。
“你受誰的命行事?”當她如此問,他不由驚怔——難道她真的能知他心中所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