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步平近日裡相當繁忙。
自從那許多來自於嵐洲的諸子百家來到了這元朔城,他這六司,尤其是人間司就招惹來了許多的破事情,無論這些諸子身份如何,隻要是得了君王看重,總會暗中惹來各種各樣的事情。
或者是拉攏或者打壓,也有獻媚,那明槍暗箭的讒言和陷害就更少不得。
魏步平眼下已經是六司人間司之主,所以這些破事都得要他來頭痛。
自從那麻煩成了精的趙某人遠去,這還是頭一回讓他這麼疲憊。
生生要退下來的人了,還是給硬生生拽了起來,這人間司做的儘都是些得罪人的活計,旁人求之不得的位置,他恨不得甩得越遠越好,可都躲得遠遠的當了閒人,還是沒能躲開,鬼知道這口鍋最後是怎麼罩自己腦門上的。
往日早早就端著茶看院子裡那一棵花樹花開花落了。
而今還得要代替君王維持元朔城的勢力平衡,還要維持這座大城的穩定,卻是好生瘦了不少,尤其是前幾日,陛下似乎有事要外出,將六司六部的真正心腹都喚到宮中托付一些事情。
魏家世代忠良,魏步平在這件事情上責無旁貸。
一宿未睡,今日早早地聽到了有人清朗笑聲,陛下便令他們離開,魏步平總算是鬆了口氣,緊繃的精神稍微和緩些,一邊不緊不慢在路上走著,一邊想著回去了之後喝點酒,是冰雕玉壺酒,難得的上品,溫酒一刻,火元衝散了寒氣,入口絕妙。
想著這些事情,那種疲憊送算是散去了不少。
正想著,前麵見到一青袍白發道人神態散漫,優哉遊哉地往前走。
道人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微微一怔,旋即含笑點頭。
也不知怎麼得,魏步平突然覺得有點胃疼。
…………
趙離看到了許久不見的魏步平。
這老熟人似乎還升官了,一身的人間司司正官服,一身修為也是實打實的人間清淨真人,比不得法身?更不曾登仙?但是在這人間已經難得。
趙離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要不要對著老魏點點頭。
然後在擦肩時候開口?就如同當日在巨塞城那樣?道一句老魏,好久不見啊。
不過這大概會把老魏嚇出個什麼毛病?趙離還是遺憾放棄了這個有趣的念頭,隻是自然含笑微微點了點頭?卻見魏步平臉色有些不自然?也是點頭打了個招呼之後,匆匆離去。
趙離心中感慨,久不曾見,老魏也是大忙人了啊。
卻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悠閒喝茶。
正想著?感覺到氣機牽引?微微抬頭,看到了摘星樓上,高冠黑袍,右手扶劍的男子,白發道人灑然一笑?收起了心中雜念,邁步上前?登上摘星樓去。
姬軒神色沉靜。
“寡人候仙長久矣。”
…………
魏步平匆匆出了宮門。
遠離了那道人,胃疼的感覺才稍微好了些。
正打算一路走回去?卻見到宮門口有一老一少兩人蹲著往宮牆裡麵瞄,一開始還以為是什麼膽大包天的不法之徒?仔細看看?才見到這似乎是姬辛殿下府上那兩名客卿?老者喚做常先,年輕人是玄壽。
魏步平曾經奉姬軒之命去查過這兩人跟腳。
知道這兩人原本似乎是來自於大周帝都的欽天監,不知為何,一路飄搖至此。也因為是跟腳清楚明白,這才能夠默許這兩人在姬辛殿下的府上。
否則的話,他奉王上之命,暗中處理掉想要接近姬辛殿下的不法之徒可從不曾少,從確有才華心懷不軌的修士,到柔媚入骨,擅以蠱惑之術的美人,大多被他抓了去,要不然這稱之為每日皆有暗算事情才不顯得無趣的王城,又怎麼會有那般清閒乾淨的日子?
能讓殿下追花逐鳥,鬨市閒逛,已經是王室裡最難求奢侈。
皇家就是這樣,難得清靜。
有人乾淨總得要有人不乾淨。
魏步平唏噓。
又有些回憶起年輕時那種雙手染血的日子。
興許是見慣了那些醃臢事情,老了才隻想要早點退休喝茶看花。
正感慨著,一想到喝茶,魏步平嘴角抽了抽,又有些頭痛起來,反正是殿下府裡的人,但凡是這些諸多殿下的事情,他老魏從不摻和,當即匆匆地轉身離去,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琢磨著,這一次王上出去,或許是個機會?要不要做些不大的紕漏,好能順理成章從這位置上退下來。
回了彆府,換了寬鬆衣裳。
在庭院花樹前擺了桌案。
又有美人在旁撫琴。
心腹給他溫酒,魏步平心中舒坦許多,端起酒盞時候,腦子裡卻突然地想到了那白發道人,當時不怎麼,如同霧裡看花看不真切,現在想了想,那道人當時望向自己的眼神,卻越來越覺得眼熟,顯然是自己的熟人。
可自己根本沒見過他。
不知道真容的熟人?
魏步平微怔,然後麵色一僵,人間司百年經驗發揮了作用,讓他近乎於本能地判斷出了對方的身份,也是他老人家素來求穩,人際關係清楚明白,不大明白的也就那一個,手一哆嗦,一盞美酒灑落半盞。
麻煩成精的又來了?
魏步平嘴角微抽,突然地有些胃疼,往日那些讓他頭皮發麻的經曆一個個地浮現出來,連花費大力氣得來的酒也沒了意思味道。呆滯許久,歎息一聲,想將酒潑了,又舍不得,隻是放下。
“罷了,賞給你了。”
心腹呆滯了下:“大人?這酒可是您好不容易得來的……”
魏步平麵無表情:“戒了。”
“這……酒也戒,茶也戒,大人往後喝些什麼?”
魏步平嘴角抽了抽,吐出兩個字。
“白水。”
………………
摘星樓中,攜帶紫氣而來的白發道人和姬軒談了一個時辰。
所談論的內容,並無外人得知。
趙離歎道:“雖然說現在才說這一件事情有些馬後炮的意思,不過在下還是要再度提醒陛下一句,歸泉一界,也並非是那麼簡單,你全身過去,一旦出事,就是真的死了,波濤洶湧,同樣是危險重重。”
姬軒隻是頷首,道:“寡人知道。”
趙離感慨,又道:“辛兒身上血脈,我已經有了不少的消息,隻是一時還沒有無後患而能處理的方法,恐怕隻能以鎮封遠離為主。”姬軒點了點頭,右手撫過劍柄,輕聲道:
“我打算讓辛兒暫且遠離元朔。”
“就如割鹿時一樣,遠離他娘。”
姬軒的娘親血脈已經蘇醒,先前姬辛險些徹底蘇醒血脈,也是因為無意間觸碰了他娘的身體,這種情況下,對方確實是有一定可能通過他娘的血脈進行天機把握,尋找到姬辛,離得遠些,也相對安全些。
趙離若有所思。
隻是不知親口說出要自己的兒子遠離母親,姬軒心中是如何感想。
姬軒看著趙離,深深一禮:“之後,有勞仙長。”
白發道人伸出手,沒有讓姬軒真的拜下,平和道:“陛下放心。”
“辛兒,亦是我的弟子,我自不會讓他出事。”
趙離離開了這高處不勝寒的摘星樓,徐步離開這天乾王宮,他將踏入歸泉的手段告訴了姬軒,其實也是要通過他的白色空間,順便還將一張封了歸泉界部分氣脈的令牌交給姬軒,現在姬軒已經身負兩方大世界的氣運。
若是成了,那自然騰龍踏天,勢不可擋。
若是敗了,氣數糾纏反噬之下,恐怕也會身死隕落,淒慘無比。
這事情自然已經和姬軒說了清楚,後者也沒有半點的遲疑,趙離徐步走在宮牆之下,來往的侍從宮女眾多,卻沒有一個看到了這個白發道人,路旁花樹頗多,隻是未曾開放,趙離想到那寒梅,心有所動,隨意拂袖。
這一路十裡禦道上,便是花開了十裡。
道人覺得舒坦,撫掌笑一聲,也不管那些驚訝地駐足旁觀的諸多宦官侍女,走出了宮門,常先和他弟子玄壽便貓著腰等在宮牆口,足足呆了一個時辰,年輕人都已經有些按捺不住了,伸出手指戳了戳老師的脊梁骨,道:
“老師,你真沒有看錯?”
常先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現在亮堂堂地,盯著那宮門口,砸了砸舌道:
“你開玩笑,老師我怎麼可能看錯?今個兒我起身時候拿柳條刷牙時候,眼睜睜看著東方紫氣聚集,其長三萬裡,形如飛龍,由東向西滾滾而來,嘿,這要沒有什麼變數,我做你徒弟都成。”
玄壽咕噥一句我可不要這麼老的學生。
然後也隻能耐著性子在這兒等著,那紫氣異象到了王宮就止住,顯然是有什麼變化的,守在這兒盯著,突然見到一名白發道人邁步走出,形容頗為瀟灑,玄壽呆了下,常先則是雙眼一亮,道一句來了。
然後袖口滑落了一枚古樸白玉,透過這玉可觀天下氣運流動,先前還有一枚可觀人皇氣的,不小心打碎了,所以這一枚常先可是寶貝地不行,當即趁著那道人還未離去,放在眼前瞪大眼睛去看。
玄壽看到老師的身子突然僵硬。
旋即麵色變得煞白,劇烈顫抖起來。
“老頭子?!老頭兒?”
玄壽覺得不對,連忙伸手去推,可原本有仙人根底的常先如同常人入了夢魘,始終掙紮不出,往日常常和老師拌嘴爭鬥的年輕人急得厲害,想要搶下那白玉,那白玉卻仿佛長在老人手中,始終搶不下來,正額頭冒汗時候,卻見前麵陰影閃過。
然後一隻白皙手掌輕描淡寫將那被死死攥住的白玉拿起。
玄壽一呆,抬頭卻見正是那白發道人,隨意以玉放在眼前,看了看天地。
搖了搖頭,看著麵色煞白,顫抖個不停的常先,隻道一聲醒來。
老人身子劇烈地一顫,雙眼這才回過神來,看到那白發青袍的道人站在自己身前,麵色一變,幾乎是雙手支撐地麵,連連後退,讓趙離忍不住失笑一聲,隨手將那白玉扔到了老者懷裡,道:“害怕什麼?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常先麵目恭敬畏懼交錯,正坐道一句不敢。
趙離想了想,道:“你懂得看氣數?”
常先點了點頭。
白發道人道:“那你方才看到了什麼?”
常先張了張嘴,苦笑拱手道:“先生的命格,小老兒算不出,看不見。”旁邊玄壽知道這句話重量,瞳孔驟然收縮,心中駭然,趙離若有所思,視線落在了這師徒身上,氣數一說,連接天機,有資格看到的,能夠看清楚的,鳳毛麟角,少之又少,難得能夠遇上,想了想,笑道:
“那你可願給我做一件事情?”
常先神色恭敬,道:“敢不從命……”趙離輕輕開口,說了數句,老人和玄壽駭然不已,卻仍舊將這些話一一地記在心裡,心中重複數遍,確認不曾記錯,待得抬頭時候,哪裡還有那白發道人?
莫不真是仙神一流?
玄壽感慨,回頭再看老師時候,微微一怔,卻見老人雙目多出白翳,仙人之軀,竟然有半瞎的趨勢,而那最為寶貝的古玉,卻已經當即崩裂潰散,在手心化作齏粉,玄壽心中悲涼,說不出話,那素來跳脫的老者此刻難得正色,伸出手摸了摸弟子的頭發,笑道:
“癡兒,你哭什麼?”
玄壽抬起袖口擦著眼角淚水,道:“我可不曾哭。”
常先笑一聲,自語道:“氣數之說,素來也有風險,一飲一啄,皆是定數,常人抬頭看日,少不得被灼了雙目,我今日得見那般光景,便是死了也無憾,何況,也不是毫無半點收獲。”
玄壽從那種悲傷中回過神來,方才察覺到,老師原本失去的修為,居然又重新誕生了氣機,如同枯木逢春。
雙目半瞎,卻又自封印中取回了自己一絲修為得老者起身。
看著旁邊元朔王宮,那紅牆碧瓦,亭台樓閣已經漸漸消失,看不真切,而那浩瀚氣數卻越發清晰,幾乎化作了一根白玉巨柱,衝天而起,隱隱和其他世界聯係起來,常先呆呆看了許久,突地大笑一聲,突然便落下淚來,哽咽道:
“困頓百年,吾今聞道……”
………………
在度過很長的歲月之後,追求以雙目見天地氣數追求了一生的老者走到了儘頭。
沒有留下功法,也沒有什麼記錄,看儘天機,不得登仙,故而便從容死去,滿臉皺紋的常先躺在床上,旁邊圍繞著他的子孫弟子,他看著遠處,雙眼失明,回憶起過往,最後想到那一次真正得以蛻變的經曆,閉上了眼睛,遺憾卻又滿足地低聲歎道:
“紫氣東來三萬裡……”
“聖人西行,我曾聞道……”
“此生不虛。”
老者滿足呢喃,盍然而逝。
不再年輕的常先跪倒在地,終是泣不成聲。
而周圍弟子將這話記錄下來,刻錄於玉簡之上,終以流傳後世,一則是鐵律,天機氣數一脈,萬事萬物不可看儘,不可說儘,而那典籍最初的一行字,無論流派歲月變遷,人事流轉,卻始終不曾變過。
若見紫氣滾滾,自東而來,當有聖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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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木醒醒mu成為盟主……才注意到,感謝,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