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九章 夜梟(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351 字 2個月前

月光被高牆擋在那頭,上官妧盯著黑暗中阮雪音的臉。“不會。”她搖頭,“你沒可能這麼快便依據我給出的兩道方子推出全部。你治不好他。所以你不會殺我。”

阮雪音眼神同意。

“你要認罪麼?”上官妧又問。她腦子很亂,試圖從各處尋找蛛絲馬跡。

“無可奉告。”阮雪音輕飄飄回,“到底去不去?”

寂照閣前當真無戍衛。一個都無。

上官妧隨阮雪音步步行,隻覺腿越來越沉,原本無風的盛夏子夜忽就起了風,吹得四周高樹嘩啦啦震響。

這皇宮真是大,布局又極彎繞,風搖樹動間似有夜梟淒嚎。祁宮裡有夜梟?上官妧勉力回憶生活在此間的那短短不足兩年,確定從未聽到過。

雙腿沉得快要走不動,寂照閣的青石門已在眼前。她乾脆停下,等著看阮雪音要如何開門。

她不跟倒正好,因為阮雪音也沒把握一次成功。

顧星朗是教了她,卻畢竟沒試過;她氣力比他小許多,哪怕踏對了位置,也可能因力道不足而開不了門。

可笑就可笑吧。她真覺可笑,神情卻肅穆,看清石階上寬窄不一、其形各異的青磚,看三遍又數三遍,確認所有位置,抬右腳,重重踩在第一塊磚上。

她踩得太用力,風聲樹聲也太大,蓋住了青石深處的響動。但那塊磚真似下陷了,她不確定,想退回些察看又想起顧星朗說得一鼓作氣。

遂借著子夜時分的巨響連續踩踏,完成最後一步站在石門前時,她的心跳也很快。

青石門的縫隙倏然顯現,因裡頭一片漆黑,初時不顯。

但上官妧聽見了那聲響,沉沉混入子夜時分其他聲響裡,似命運之鼓,轟隆隆捶心。

她抬起沉重至極的雙腿,緊隨阮雪音向裡走去。

月在高天,千年不變,盈虧無聲,一期一會。

承澤殿燈色已黯,顧星朗獨自躺在鳳榻之上,聽著風聲浩瀚似從遙遠之地而來,根本不能闔眼。

他剛傳召了殿內所有宮人,恩威並施對明日作了安排,確定他們都聽懂且會嚴格遵守,方回寢殿睡下。

子時將過,已經是十五了。去年此刻,阮雪音膠在他耳邊說生辰吉樂。

聲猶在耳,無論何時想起來都意猶未儘。

小雪。他心中歎息,千百種割裂開的情緒高高蕩起又沉沉墜下,最終化為落子無悔的釋然。

阮雪音在月圓之夜一重又一重的巨響裡前行。

萬馬奔騰,蒼鷹黃雀螳螂與蟬,滿壁癲狂的水書詩詞,無儘夏的青金在如洞穴的石室裡格外醒目。

但上官妧既沒走向無儘夏也沒走向繡球。近千錯亂的花植裡,那朵蓮很小,被旁側枝蔓擠得花瓣彎折,有種近似於彼岸花的妖異感。

“關於無儘夏的一切,都是障眼法。”阮雪音道。

“聰明人最易被聰明誤。母親說宇文皇族,尤其是國君,個個喜歡戲弄聰明人。因為欺負笨蛋沒意思,不能突顯他們的聰明。”

第五道石門應聲打開,還差一道便能真相大白。

“依然不緊張麼?”上官妧問,見不到阮雪音失態一回,她會遺憾畢生。

阮雪音搖頭。

“真的,還是做給我看的?”上官妧又問。

“其實我們都已經不在乎了,河洛圖。所以讓你進來拿,所以是真不緊張。但還是會好奇。”

兩人相對站在第五道門前,餘光已能瞥見裡頭青金明暗,仿佛是曲譜。

但上官妧不動,阮雪音也就陪她耗,甚至希望她主動再拖延一會兒。

“家兄說曾給過競庭歌提示。看來她沒告訴你。”

阮雪音不確定是否指那朵蓮,走到今日也並不想再追究,“她不知道那是關於寂照閣的提示吧。”

上官妧若有所思,“倒是。”

“上官宴也知道?”寂照閣重重關卡的謎底。

“與我一樣,後來才知。父母尚在的時候是無須多言的,隱秘嘛,曉得的人越少越好;要離世了,怕失傳,才會留話,讓子女繼續。”

宇文綺死在韻水,阮雪音不在場也便沒看見上官妧的反應,隻記得更早上官朔死時,她非常傷心。

與此刻冷淡兩番光景。

“你接受得很快,適應得很好。惜潤若有你的心智,青川格局會改得慢一些。”

“她就那麼個人,你還不清楚麼。”上官妧嗤笑,沉吟片刻又道:“我比她幸運,有母親和兄長拔苗助長,雖遲未晚,還能做點事。她沒人教,沒人幫,打小不是這塊料,是太難了。我若是她,也怨恨你,”

雙腿更加酸沉,她難受得頓住,蹙眉,心道這會兒已不那麼緊張了,怎麼回事?

阮雪音瞧得分明,接口道:“的確。”

上官妧被切斷思路拉回談話,蹙著眉繼續:“但以全局看,你做得真好。後世著史,大概會公認,白國是亡於你手。”

阮雪音轉身往下一間石室去。

“這曲子蘇晚晚一直在彈。”身後上官妧道,約莫是腿疼得厲害,聽起來咬牙切齒。

“一直沒彈完。”阮雪音望滿牆青金。

“因為母親沒教全,隔一段時日給些,後來人不在了,也便斷了後續,少了結尾。”

“結尾在你這裡。”

上官妧跟過來,立在旁側與她同望。“話說你怎麼確認的我母親身份?崟國亡時,分明被騙住了。”

阮雪音便將當初在漱暝殿的推理查證簡要述一遍。“還有個很小的細節,單拎出來不算什麼,卻能佐證既有推斷——蘇晚晚獨愛柳琴,終年用,這曲子從來也隻以柳琴奏。”

宇文家愛柳,兩百年綠柳遍霽都,後來被顧夜城下令砍光,隻留下寂照閣旁一棵。

上官妧神情複雜,好一陣道:“我埋怨過母親。怨她和父親不早早帶我入局,以至於兄姐都在為家族為大業衝鋒,唯獨我,像個傻子——不是像,真傻,臨了夢醒,錯過太多,也落後太多。”

她轉臉看阮雪音,“我很想贏你。不知從何時起,以你為目標,也以你為對手。但我落下太多功課了。”

阮雪音為這句話轉臉,也看著她,“這回合你贏了。恭喜。”

上官妧的信心一直在隨雙腿的沉重下墜,聽得此言,更覺惶惑。

“請吧。”阮雪音彬彬做了個手勢。

上官妧到此刻方明白何謂進退維穀:怎麼看都該進、會成,卻每向前一步都像在往深淵裡踏;退吧,不甘心更不能夠——這次退了,下次呢?她總要走到儘頭,這是父母的遺誌,是她二赴祁宮的原因。

最後一道石門隆隆開啟,格外響,且不順暢,約莫是年頭太久,分出一人可通行的距離之後,居然停了。

她們等片刻,確定門幅不會再開更多,阮雪音問:

“你要走前麵麼?”

她當然是第一次走到這裡。上官妧心想。所以裡頭的狀況,自己比她更清楚。卻為何,總怕有什麼埋伏,不敢走前麵呢?

“你先。”她掂量有頃,決定謹慎。

阮雪音當即往裡衝,走得極快。上官妧見狀忙跟,兩腿卻似被灌了鉛,每走一步都得使出渾身氣力。

而氣力在迅速消散。

寂照閣最後一道門內,非常眼熟,非常震撼。

與隱林寺很像,隻是暗,空間稍小些,佛像卻更大,占據從地麵到天頂的整麵北牆,明滅光影裡拈花含笑,悲憫人間。

阮雪音被此景震懾,餘光已瞥見正中桌案上一摞昏黃的紙,心知該行動,卻沒有。

她抬眼望佛,淚意上浮,雙手合十,虔誠祈求。

在蓬溪山老師從不提神佛,以至於她和競庭歌都非信女,遇事隻懂求己。

如今她已儘夠了人事。

若為自己,也就到底為止,天命如何,接納便是——她生而為孤,孑然來孑然去,本沒有那麼多非怎樣不可。

可她在二十歲之後忽然有了所愛。

也就有了執念,有了所求,求諸己無法確保成功,便隻能再求天命。

她盼望他、朝朝、庭歌、淳風,長命百歲,此生圓滿。

上官妧的動靜在身後起一陣歇一陣。

阮雪音睜眼,快步至案前,目光迅速攫取紙上所書。

是完全不認得的文字,比水書更怪,小且密,卻十分工整。

那紙也不是紙,雖經炮製,隱約仍可見脈絡,像是某種巨大的樹葉,被裁剪成紙張形狀。

古老氣息隨文字撲麵來,阮雪音猶豫一瞬,自袖中取出火折,迅速吹燃,伸向堆疊的葉紙一角。

上官妧拖著沉重的身軀竭力靠近,不眨眼盯著阮雪音背影。

她初時以為她在辨彆那些文字,漸漸瞥見煙霧,又見火光,大驚失色:“你在做什麼!”

阮雪音拿起那摞葉紙倒豎,讓火焰躥高燒得更快更猛,上官妧終於蹣跚得夠近,直接撲過去,兩人同時倒地,葉紙在空中散開,再如雪片墜落。

上官妧手腳並用爬著去撿,以身體四處熄滅火勢,總算將十幾張殘頁全部聚攏,趴伏著狠狠盯阮雪音,“瘋子!你這瘋子!”

阮雪音站起來,居高臨下瞧她,“你看得懂麼?講給我聽聽?”

“我看不懂,有人看得懂!”

“上官宴?”

上官妧氣得失語,“你出爾反爾,我不會再救顧星朗!就讓他殘喘而死,讓大祁滅亡!總歸滿朝文武已被他殺得不剩幾個,百姓身陷血海,這王朝這國家,氣數已儘了!”

“我答應帶你進寂照閣,沒說不燒河洛圖,所以沒有出爾反爾。”阮雪音很慢地一一回,“今夜帶你來,也便沒再指望你救他,顧氏王朝是否氣數儘,我不知道,但你的氣數,恐怕要用光了。”

這段話所涉太多,上官妧怔了好一陣,方喃喃問:

“你給我下了毒?”

阮雪音臉色越發淡,幾乎要隱在暗沉的石室光影裡。“你不是要與我較高下?自己猜,都猜對了,也算沒輸。”

上官妧真被此言說動,凝神思忖。“蘇晚晚。白日裡。茶水中。”

阮雪音點點頭,“你看,是比從前進益了。為何不猜飯食?”

上官妧慘笑,“我拿顧星朗的命脅迫你,雖篤定你因此不會要我性命,仍是忐忑,今日,根本沒用飯食。所以方才渾身乏力,隻當是緊張又餓了一整日。”這般說,仍暗暗用力,試圖站起,根本不行,“但茶水我都驗過,沒有問題。”便闔眼細察,想分辨是什麼毒。

“你辨不出來的,不是東宮藥園的傳承。”阮雪音說完覺得不準確,改口:

“應該說不是三位娘親和老師的手筆,但仍算東宮藥園的傳承,因為我用的全是藥園裡的花植。”

東宮藥園的花植如今都在蓬溪山。

“你製的?”上官妧麵色慘白,汗珠滴下來,“叫什麼?”

“還沒起名字,你第一個用。”阮雪音想了想,“子夜已過,十五了,但十五的月亮十六的圓,你的閨名也是一個妧字——就叫月待圓時吧,你覺得如何?”

上官妧確定她在譏諷。“好願景。”她不甘示弱,陰惻惻笑,“可惜殿下你也等不來月圓時了。東宮藥園真像一道詛咒啊,叫所有與之相關的人,我們這些人,都不得善終。”

她整個人隨這句話徹底倒下,想伸手將河洛圖的殘頁繼續護著,手也抬不起來了。

阮雪音便蹲下,一張張將殘頁拾起歸攏。上官妧默默看著,問:“顧星朗怎麼辦?”

“暗香來和明樓翠,用的該是同一引子,寒症發作時的脈象與表征,非常近似。隻是暗香來多了熱症,且更平緩;明樓翠隻有寒症,卻很激烈。”

上官妧沉默有頃。“母親說你其實有解開暗香來的機緣,隻看你夠不夠聰明。原是這個意思。”她再次笑開來,似自嘲似自憐,“是哪一味引子,你確定了麼?”

阮雪音點頭,“還要多謝你在棉州時給阮仲製的那些藥丸,予了啟發。所以我有把握保他的命,他們兩個的。”指顧星朗和阮仲,“隻是治愈,需要時間。”

上官妧真覺脫力,從身體到心腦。側臥壓迫手臂,她乾脆一使勁平躺。“可你也快死了吧,哪來的時間繼續鑽研。哦,他不會讓你死,大概是關押,囚禁,打入冷宮,有個交代就好。嗬,這算什麼懲罰,偌大的祁宮就你一個女主人,換間殿宇住罷了。”

她掀眼皮瞧阮雪音,

“沒用的。他隻有殺了你才能真正取勝,否則沒完。天下歸心這種東西,最玄乎,也最致命。”

阮雪音將殘頁卷起,收進衣裙深處。

“不是要為了他趕儘殺絕?”上官妧嗤笑,“怎麼不燒了?”

阮雪音不理她,將地上灰燼清理乾淨,又仔細看一遍石室內各處,確定無遺漏,對著巨大佛像拜三拜,往外走。

“喂。”上官妧有氣無力喊。

“我就死在這兒?”沒回音,她繼續喊。

“會殘。五成可能會死。你試試自救。”阮雪音不停步,聲越來越遠,“曜星幛上說,你這一生三進三出,哪怕為了這份觀瞻,我也要送你出去。”

上官妧沒懂這話,又問:“我記得祁宮裡是沒有夜梟的!我聽錯了嗎?”

“我讓人放的!”阮雪音已走過第四道門,震聲回:“今夜宜聽夜梟!”

寂照閣外,夜梟還在淒嚎。

禁衛已至,暗夜中候著,見皇後出現,斂首待命。

“進去吧,將人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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