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八章 勞燕(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141 字 2個月前

他說罷轉身,在前引路。

阮雪音分辨不大出滌硯的態度,卻能清楚看見棠梨的臉色。

很不好,雙手緊攙著自己,近乎於箍,兩側眉頭擰作一團。

“君上發火了?”她輕聲問。

“奴婢不知。”棠梨輕聲回,瞥一眼滌硯背影,稍猶豫,撇嘴道:“他火得很。一見麵便責怪奴婢為何沒看緊殿下,惹出這等禍事。”

那就是顧星朗發了火,滌硯才會發火。

“我連累你了。”阮雪音輕拍她手,“他也是急君上之急,一時意氣。你有孕在身,勿要為此壞心緒,對孩子不好。”

棠梨搖頭,“奴婢才不理他。奴婢是為殿下憂心。殿下此趟出宮究竟所為何事?為何他會說,奴婢惹出了禍事?”

阮雪音再拍拍她手,沒答。

棠梨急得幾乎要停步,強忍住了,“殿下待會兒見了君上,千萬服軟,君上如今,”她一頓,“不比從前,有些話,殿下掂量著說。”

阮雪音心中百般滋味。“怎樣不比從前?”

棠梨哪敢答這話,支支吾吾許久方道:“凶了許多。”

“那,好還是不好?”

棠梨認真想了會兒,“好也不好。”

答得挺好。阮雪音心歎,鳴鑾殿巍峨的殿頂已入眼簾。

滌硯仍健步如飛在引路,回了個頭,什麼都沒說,催促之意卻明顯。主仆二人便不再多言,幾乎跑著踏過一級又一級白玉長階,至大門口,滌硯攔下棠梨,請皇後獨自進殿。

盛夏黃昏,晚霞鋪天,光線也灼灼也昏昏。阮雪音一身宮人裝扮穿過明暗交錯的光,踩上被門窗切割得十分工整的地麵落影,剛邁入兩步,高闊殿門在身後被關上。

她原要往偏殿去。

卻感受到威壓自正殿深處來,是顧星朗的君位,雲卷龍騰,他就坐在其間。

是他傳召,先開口的也就該是他,自己正好落得後發,更便於應對。阮雪音遂又走數步立在大殿中央,距他不遠不近,等著。

卻一直沒動靜。

夜裡還要同上官妧去寂照閣,阮雪音不想虛耗,隻得行禮打破寂靜:“君上萬安。”

顧星朗還是不說話。

光線越發暗,暗得他分明如月的白衣都快沒入將臨的黑夜裡。“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能擅作決定,我是這麼同你說的吧。”

他終於開口,聲極喑啞,不知是近來動怒太多,還是,因為她。

“臣妾隻是出了趟宮。”阮雪音平靜答,試圖借此渡給他一些平靜。

“做什麼。”

她以破雲符出宮,乘坐藥園的車離開,這些他一定都知道了,也便當然知道她是去了驃騎將軍府。“見柴瞻。”所以沒有撒謊的必要,她既出宮,就做好了接受他震怒與責問的準備。

夜色在墜落,更漏聲出奇清澈,讓短暫寂靜顯得很長,讓人蓄不起耐心。

“接著說,說完。彆讓我一個字一個字從你嘴裡撬。”顧星朗啞著聲再道,每個音都像從地獄裡探出的尖牙。

“希望他勸諫君上,適可而止;希望他安撫好朝中餘下臣工,也以家族之力儘可能輻及各地,撫慰民心、襄助社稷。”

更漏聲在越來越黑的大殿內響得駭人,因顧星朗又好一陣不說話,通通落進阮雪音心裡。

“過來。”

近五年,沒有任何一次他說“過來”是這樣的語氣。

教聽了成千上百回的她都生懼,雙腳發沉,拖延了半刻方挪步。

她走路素來輕,此時腳步聲卻一下下與更漏聲應和,是殿內太安靜了。

暮光已逝,月光未至,她半摸黑踩過寬階,終於走到他旁邊。

被一把抓住手腕拽到他身上,重心不穩,險些仰倒。他卻不護不扶,眼睜睜看著她勉力抓住龍椅的把手狼狽坐直。

他仍是攥著那隻腕,非常用力,才片刻已教阮雪音五指冰涼。

“就這麼幾句話,說了一下午,說到此刻才回。”他複開口,另一隻手往她衣衫內探,全無章法,而至於粗暴。

他在找破雲符。

確實藏得隱蔽,為防遺失阮雪音將其卡在前襟最深處。她便主動抬手掏,顧星朗也在這時候摸到了,符節溫熱,沾了肌膚的柔潤,顯得她身上的宮人衣料格外粗糲。

“還去了大牢,和相府,見了獲罪的臣工與被株連的從前同僚。”阮雪音答他的話。

同僚當然指那幾個姑娘。顧星朗冷笑一聲,含糊得不像真的,旋即收手,卻沒將破雲符拿出來。“然後告訴她們,她們死不了,你已經想好了對策,這兩日拖延,便是第一步。”

“不是。”阮雪音道。

“那是什麼!”他驀地鉗住她下頜,“我最後說一遍,彆讓我一個字一個字從你嘴裡撬。我厭惡審訊,這些日子,已經審夠了。”

每個字都很穩,也很重,牙縫裡咬出來,將聽者的心神都咬碎。

“告訴她們所行之事無錯,錯在動機。於她們,或許連動機都是對的,是她們的家族犯錯。所以不必懊悔,隻該遺憾,但也不必太過遺憾,君上聖明,終有一日會填補那遺憾,實現那盛世。”

阮雪音一口氣說完。

顧星朗鉗著她下頜的那隻手微鬆,然後感覺到她被抓著腕部的那隻手已經冷透。

他全然鬆開,五指嵌入她指縫,交握住,嚴絲合縫。“每當我試圖騙你的時候,都告訴自己不要,因為你會看出來。同理,小雪,你騙我的時候,我也能看出來。”

阮雪音依舊沉靜,看了他片刻。“你最近騙過我麼?”

顧星朗眼神有一瞬閃爍。殿內盞燈都無,月光照不到深處的龍椅上,但阮雪音盯得太緊,還是瞧見了。

“沒有。”他答。

“你此刻就在騙我。”她說。

顧星朗神情重歸篤定,以篤定自證。

“就是那天傍晚,在曲廊裡。後來收到密信,我以為你隱瞞的是競庭歌的死訊,”黑暗遮蔽視野,卻放大聽覺與腦力,忽至的了然幾乎要將阮雪音撕碎,“不是。”以至於她話都還沒說完,眼淚已經湧出來,決堤往下落。

“不是。”顧星朗這句不是與她的自然不同,“連競庭歌的死訊都未必為真,更況——”

“彆說。”阮雪音猛然打斷,聲極大,在空曠殿中震出回響,“彆說。”

“我不說。”顧星朗聲軟下來,“因為不是真的。不告訴你,不是想騙你,是不願拿子虛烏有的傳言惹你擔心傷心。小雪,你放手好嗎?都交給我,我會處理一切。”

你處理的一切,一舉一動,都有後果、要天大的代價。阮雪音心裡答。她整個人有些因方才頓悟被擊垮,腦中反複告誡自己事情未競,不能垮,不能此時就將籌劃和盤托出。

“我知道。沒想插手。”她艱難張口,眼淚便滑進嘴裡,淡淡的鹹,後味皆苦,“今日是我多此一舉了。”

顧星朗知道她仍沒說實話。

但他狠不下心再逼她,黑暗中她沉默地淚如雨下比那晚耍酒瘋哭嚎更磨折他意誌。

過去他失落於她從不在他麵前哭,而今真見她這樣哭,方知難捱,心如刀割。“好了,好了。”他將她攏進懷裡,一側臉去貼她被眼淚濡濕的臉頰,“為不實的傳言自傷,最是不值。破雲符就放在你那裡,隨你高興。今晚寂照閣也彆管了好不好?我去辦。”

他蹭她的臉與發,握著她手摩挲,須臾又拍背,渾身解數不夠使。

“你辦不成。”初失朝朝時那種身心俱疲再襲上來,阮雪音埋入他頸窩,很輕地回,“她知道你知道了,就不會中計了。隻這一趟,我幫你辦完,以後再不會管。”

顧星朗無話可說,低頭將唇印在她眉心,深重地,許久不移開。

阮雪音雙臂環繞他後腰,用力抱著。“不早了,我回去準備一下。你跟我一道吧?我對上官妧說,會哄你早早歇息。”

“出去大半日,奏章還沒看,我晚些回。”顧星朗柔聲,“你去吧,寂照閣那頭都按你要求安排的。子夜你出發前,我一定回去躺下。”

月色籠祁宮,阮雪音精疲力竭出鳴鑾殿。滌硯帶著兩名宮人緊跟著進殿,裡頭燈火便一一亮起。

“君上可要用些點心?殿下說稍晚會送湯藥來,臣想著,或許先吃些——”

“不必。”顧星朗半低著頭,滿室明光耀不透瞳中暗影,“傳柴瞻入宮。彆讓人知道。”然後方抬眼,整張臉被龍椅的金輝映得極不真實,“尤其是棠梨。”

“是,是。”滌硯忙道,幾乎要跪,“君上明鑒,不該說的,臣從不對她說。”

那廂棠梨見阮雪音蒼白著臉出來,一路憂心忡忡,回到承澤殿忙著張羅膳食、又備湯池,想著她吃飽了、暖和了,人也能精神些。

阮雪音卻衣裳都沒換便開始煎藥。

破雲符她自然不要,臨走前已留在了鳴鑾殿桌案上。此時藥草被煮沸的氣味讓她心內安寧了些——若不回頭望層疊宮闕,這小小一方天地,與蓬溪山的廚房其實沒有區彆。

她這小半生,前麵二十年過得太快,後麵這五年又太慢,熱氣氤氳中回望,真似大夢一場。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那年冬夜她和上官宴齊念出這句,當時隻有困惑,不覺精妙。

碧桃來請用膳,阮雪音說要看藥。棠梨便將吃食全都搬來小廚房,盯著阮雪音迫她吃飽喝足。

“你越發像雲璽了。”阮雪音道。

“是。奴婢每日都想,這時候若是雲璽姐姐,會怎麼做,想出來了,就照做。等她回來,發現奴婢沒照料好殿下,要責罵的。”棠梨鼓著腮幫子,沒由來生氣,大概懷孕讓人脾氣壞,又或者僅僅是為自家殿下的不順遂而憤慨。

入亥時滌硯至,來拿藥。阮雪音如常備好蜜餞在旁,笑了笑,“今日的格外甜。讓他多吃幾個。”

滌硯連應是,忍不住歎氣,“明日就天長節了。君上——殿下您——”

棠梨也心疼兩個人得很,隻沒法子,見他欲言又止不乾不脆的,罵道:“說不清楚就彆說,趕緊把藥送去請君上趁熱喝了。我們殿下辛辛苦苦煎的,晚膳都在廚房裡用的!”

滌硯難得沒嗆聲,行禮自去了。阮雪音又依著棠梨去湯池沐浴,出來不換寢裙,反挑一身輕便宮裝。

“一會兒還要出去。”

“還要出去?!”棠梨真急了。

“不出宮。出趟承澤殿。君上知道的。你放心。”

棠梨放心不了,見阮雪音換完衣裝又去開小公主的衣箱,一件一件往外拿,更覺忐忑。

“這套沒見過。”阮雪音捧一身小小的淺桃色衣裙,襟口袖口皆精工繡著青葉,春意盎然。

“去寧安前雲璽姐姐讓造辦司製的,說小殿下春來長個頭,衣裳通通得換新的。”棠梨忙答,又開阿岩的衣箱,“郡主的也都換了,比公主的——”

越往下說,越覺句句不該說,她住嘴,半晌遲疑問:“郡主和公主,在一處麼?”

阮雪音望著兩箱子姹紫嫣紅的衣物出神。

“我不知道。”許久才答。

棠梨抿著嘴勉強一笑,“明日天長節,殿下有的忙,還是早些,”反應過來阮雪音說還要出趟門,隻得改口:

“幾時出發?奴婢去交代一下,然後陪殿下——”

“不用陪。”阮雪音將手中裙衫放回衣箱,“君上都安排好了。”

亥時過大半,顧星朗歸來,對阮雪音又囑咐幾句,看著她出門。

上官妧如約候在清涼殿側牆下,草木皆兵。盛夏子夜居然無風,一地月光凝固得像是假的。她心跳很快,直到凝固的月光被人影晃開。

“走吧。”阮雪音到了她跟前。

“無論怎樣理由,他都不可能支走寂照閣的戍衛。”上官妧仍是狐疑,機會已在咫尺的時候最易患得患失。

“此刻後悔還來得及。”阮雪音偏不解釋。

母親分明已將足夠重的籌碼交到自己手裡了。上官妧心想。卻為何還是拿捏不了對方,反而一再被對方拿捏呢?她這一生,果然一次都贏不了阮雪音麼?

“我不懂你在怕什麼。”便聽阮雪音再道,“無性命之憂,又能進寂照閣取想要的東西,分明兩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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