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三章 晚馥(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132 字 2個月前

此夜阮雪音謹遵主君示下,宿在承澤殿。

並沒有比在挽瀾殿睡得更好,因為崔醫女呈上來的那方帕子,是柴英的血書。

該說是柴英作為唯一無罪的自由身,幫其他人執的筆。帕子末尾,有肖曖、薛如寄、郭寶心、崔怡及更多女眷的親“筆”留名——相比柴英明顯以筆寫就的簪花小楷,那些留名顯然是以指尖書的,鮮紅被絲絹的質地渲染開少許,有種沉痛的寫意感。

柴英的簪花小楷是薛如寄教的。這姑娘出身將門,與其堂姐柴一瑤同樣的不愛詩文愛戎馬,還是因參與了女課、擔當了大任,不得不提筆念書。她與薛如寄交情甚篤,春天時正是她們倆陪阮雪音去的寧安。【1】

帕子上柴英將情形交代得很清楚,無外就是肖、薛、崔三族領銜謀反,與紀氏同罪;郭氏因審刑院郭培在紀平的長卷上有批注,算追隨者,也不能豁免,但懲處該會輕些;剩下那些阮雪音不認識的女眷名諱,亦都來自受牽連的家族,其中不少姓氏,昨夜她在鳴鑾殿外聽封雷報過。

所以顧星朗目下隻斬了朝臣,尚未處置家眷,據柴英信上寫,這些女眷都已被關押,正惶惶等待最後的發落——以君上近來動作,她們不覺得能逃過此劫,故請柴英幫忙,來求皇後。

-前幾日你還信誓旦旦對本宮說,與外界幾無聯絡。

彼時她手握帕子站在盈滿白蘭花香的禦花園小徑上,看著崔醫女聲有些冷。

-殿下明鑒!小人若有半句謊,願此刻便領謀逆之罪赴死!

崔醫女是個隻會行醫甚至常顯木訥的老實人,老實到不會分析利弊,隻遵循最淺顯的對錯。她今夜將帕子呈來,實是也沒辨清對錯,阮雪音認為她鬥膽的緣故也不外兩個:

身為醫者,同為女子,對芸芸女眷懷著惻隱心;

這些女眷裡,有崔怡,以及整個崔氏的婦孺,她再與家族疏遠、與她們不往來,到底同宗。

她說帕子混在新入宮的藥材裡,收揀時發現的。

因顧星朗一日兩次地喝藥,如今最常被送進宮的就是各種藥材,倒合理。

想想合理,第二日阮雪音還是命人去一一查實:昨日是否有新藥材入宮,都哪幾味,是否崔醫女負責收揀。全部確認後,她沒打招呼便衝去太醫局,見到崔醫女第一句便問:

那帕子是從哪味藥材裡翻出來的?

如此突襲,最易辨虛實。她盯緊她的臉與眼,看到她茫然一瞬然後脫口“水柏枝”。

準確無誤,所以可信。

所以柴英在玩火。

午後她請旨召柴英入宮,隻說天長節在即,有些主意須與人商量,那丫頭素來點子多。

這樣的事從前哪用請旨,是顧星朗禁止她出宮又禁止她插手時局,且有最近幾次反複交鋒,令她不得不謹慎。

好在柴一諾正受重用,柴家已被證明赤忠,柴英要入宮,該不會太難,無外就是提前奉旨:不得與皇後聊時局。

顧星朗果然準了,柴英在傍晚之前進了承澤殿。

一臉忐忑,站在紗幔垂落芬芳如縷的圓廳內,手腳皆非。

“膽大包天的事都做出來了,這會兒緊張,是不是晚了?”

阮雪音自紗幔後步出,雲淡風輕。柴英更唬得四下裡望,沒有第三人,方快步跑到阮雪音跟前,絞手道:“殿下小聲些!”

阮雪音冷眼瞧她,“寫帕子時的豪氣哪裡去了?”

柴英苦著臉,“接旨時就被警告過了,到宮門口又被警告一次,走鳴鑾殿附近的甬道時滌硯大人等在半途,反複警示,剛進殿門,”她回頭再望,

“棠梨也嚴肅得很,全都一個意思:隻許談天長節,不許說彆的。”

阮雪音輕嗯一聲,坐下靠著椅背,“那談吧,天長節,可有好點子?”

“殿下!”

阮雪音抬眸看她,“若要你不抗旨、不被問罪,那麼此刻無論咱們說了什麼,本宮都不能采取任何行動,既不能行動,還說它作甚?”

皇後殿下分明支開了所有人,便是在給機會,柴英這才反應過來,屏住一口氣長長呼出,撲通跪下,膝行至阮雪音跟前,

“殿下想想辦法吧。這些婦人姑娘懂什麼,便是如寄姐——她不知道的,崔怡姐、肖曖也不知道——”

“她們親口告訴你的?三個都這麼說?”

“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家中長輩們確實囑咐了好好跟著殿下經營女課,除卻琴棋書畫,也可多讓姑娘們學習經史子集,這亦是皇後興女課的初衷。”舉國鬨得這樣,柴英是清楚始末的,頓了頓方繼續:

“如今看來,這當然也是陰謀的一環——但她們不知情啊,且哪怕到此刻,也,也並沒有造成任何後果啊!”

其實是造成了後果的。與君權相悖的這一整套大道裡,就有女課之興,那個正午在正安門外,紀平和肖子懷咬死了這一點,且高聲指她、讓場間所有人都聽見——顧星朗也是因此,風聲鶴唳,鐵了心要隔絕她在局外。

真能隔絕得了麼。

“最近沒上課了吧。”

“是。憑是什麼學堂都停了,更況女課。”柴英悶悶答,“殿下,女課還能繼續嗎?”

應是不能了。但顧星朗為了她,絕不會給女課定任何罪名,隻會悄無聲息地,將其終止。

而薛如寄、肖曖、崔怡作為這幾大家族的女兒,嫡係或半嫡係,會隨父親、叔伯被順理成章株連——其他人或還能求一求情,包括郭寶心,這三位,是萬不能對顧星朗開口的。

柴英見皇後遲遲沒話,更覺焦灼,又不敢催,直到阮雪音問:“你暗中傳信入宮,柴一瑤可知道?你大伯、堂兄呢?”

柴英頭搖得比撥浪鼓快,“沒人知道。前幾日如寄她們剛被關押,我去探視,還被堂姐罵了。”

“關押在何處?竟能讓你潛進去至少兩次,讓她們一個個署名?”

“相國府。”柴英低道,“須關押的男丁夠多了,霽都的大小牢房早就滿了,這些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關在宅院裡,跑不掉。何況,難說,再過幾日連關押都不必了。”

那座府邸,自顧夜城開國便興建,後來賜給了他最得力的佐助紀榮,相國府三個大字還是太祖親筆。百年了,竟淪為牢獄,由大祁的第四位君王、紀桓的學生、名滿天下的顧星朗,欽定為牢。

後世翻史,讀到此段,該也會禁不住和一曲挽歌吧。

“郭寶心及其他人,本宮會試一試。薛如寄,你去找薛戰,他功高更勝柴一諾,君上或能給兩分情麵。”

“那崔怡姐和阿曖——”

於理上,不能幫;於情上,該試試。且這時候直接回絕頗凶險,萬一崔怡或肖曖因此想不通,強行拖她下水——她自己或能冒這種風險,卻不能對不起顧星朗的苦心,不能丟下他,更要好好等女兒回來——所以半分風險都不能冒。

“本宮儘力。但你要明白輕重,她們三個,本就比其他人要難。這三姓,比其他姓氏都難。”

柴英使勁點頭。

穀瞨/span“君上也未必就要殺她們,本宮會先探口風。你回去吧,勿對任何人再提此事,之後,也彆再管了。”阮雪音放沉語氣,

“柴氏本為功勳之家,若因你此番善心熱心被扣上暗度陳倉的帽子,便不是榮辱的問題了。是生死。”

柴英一身膽魄真在今日被收拾得明明白白,連連答應,覺得不夠,又叩首,方戰戰兢兢告退。

“後悔麼?”阮雪音看著她背影忽問。

柴英忙停,轉身滿臉惶然,下意識又一禮,方答道:“回殿下,有點。但做都做了,後悔也來不及了,還是,還是後續儘量做好,讓犯錯的後果,能不那麼錯。臣女定謹遵殿下旨意,絕不自作主張!有勞殿下!多謝殿下!”

入夜,阮雪音如常去鳴鑾殿送藥,還沒走出禦花園,碰上顧星朗正往這頭回,臉色較晨間差了許多。

“今日好早。”

晚香玉濃烈的芬芳在空氣中蒸騰,顧星朗沒接這話,遠遠近近地看,終於瞥見更遠處彎折的一段廊道下盛放的雪白花朵。

“是它吧。”跟著阮雪音數年,他也成了聞香識花的好手。

“嗯。晚香玉氣味特彆,年年盛夏香到秋,以為君上已經熟悉得無須確認了。”

難得她話比他多,從前一個字就能答,如今生說出來好幾句。

顧星朗瞥她一眼,繼續往前走,“太香了,蓋住了其他味道。”見她雙手捧著托盤小心翼翼跟,轉向棠梨,

“怎麼,有了身孕,這些事都由你主子乾了?”

棠梨還未及答呢,滌硯箭步上前,“臣來。殿下。”便要從阮雪音手裡接。

“是臣妾的意思。這藥金貴,誰煎誰送臣妾都不放心,定要自己來,棠梨也沒辦法。”

顧星朗看不得她這樣千難萬難地走路,“這藥不是都得趁熱喝?”當即伸手,準備拿起碗直接乾了。

“燙燙燙!”阮雪音險些手抖,“才倒出來不久,素日都是到了鳴鑾殿正好。”

是燙,她阻止時他手已經碰到了碗的外壁,下意識縮回。

“過去坐著喝。”顧星朗複望一眼那段開著晚香玉的廊道。

夏花絢爛,處處馥鬱,離得遠時嫌那晚香玉太香,真近了,就坐在旁邊,反覺得氣味變淡,彆有一番情致。

“我從前不喜歡這花的香味,今年也是怪,夜夜聞著都不覺膩。”顧星朗喝藥,她便隨口閒話,同時拿起托盤上盛了蜜餞的小碟,等著遞給他。

繁茂的藤蔓沿廊柱攀爬,將整段廊道籠罩在濃綠的陰影裡,滌硯和棠梨領著一眾宮人在廊道外靜候,隔著被晚風吹拂的搖晃的枝葉,什麼也看不清。

廊道裡阮雪音正拿起小碟,挑了一顆蜜餞遞過去。

顧星朗瞧她這副溫柔乖巧的樣子,忽想起這些年兩人吃蜜餞的一項“傳統”。

“你先嘗嘗,甜再給我。”

阮雪音一怔,並沒有想起某項傳統,隻怪道這蜜餞白日裡也吃過,哪還用再嘗?

但她今夜擺正了心態,於公於私都想讓他高興些,依言放進自己嘴裡,確定好吃,又拈一顆往他嘴邊送。

顧星朗卻依然盯著她,確切說,是她的嘴。“這顆又不知甜不甜了。你那顆甜,給我吃。”

阮雪音這下想起那樁傳統了。

也便明白了他意思。

“這都被我抿得不甜了…”

“你再說下去,更沒味了。”顧星朗神色清淡。

神色清淡說著一件不太清淡的事。

阮雪音回頭眺廊道那側,覺得沒人在看,似乎也看不進來,很快地傾身仰頭,鼻尖都沒碰到,徑直將那蜜餞渡進他口中。

她撤回來的動作更快。

仍是沒快過他的胳膊。

後頸窩被擒,晚香玉的氣味突然稀薄然後徹底被抽離,廊道頂成片的濃綠入眼,隨她漸漸閉上眼,也消失無蹤。

夜鳥唧啾,風將藤蔓吹得沙沙響,阮雪音在這沙沙聲中想起蓬溪山的竹海,竹海間奔騰的溪流寒冬亦不封凍,歲歲年年,天長地久。

太久了,她被後勁窩的疼痛迫得睜眼。

顧星朗渾然未覺,直到她嗚嗚咽咽一再試圖說話,他不得不鬆開些。

“疼。”

他方反應,徹底鬆手,越過她肩頭察看,“是紅了。”

“你好意思。”阮雪音埋怨,覺得他實在不必用這樣大的勁,她並沒有拒絕。

“最近,不太惜力。”

她都沒及體會這話究竟是一語幾關。

“這晚香玉,此刻聞著,確實很好。”便聽他轉開了。

今晚自見麵他就臉色差。她是醫者,也是妻子,比任何人都會分辨。

不是身體的緣故。

她想了想,忽覺被扼住了咽喉,再開口聲有些抖,“是朝朝?”

顧星朗蹙眉,繼續看著近旁那株晚香玉,好半刻收視線,“胡說什麼。”

阮雪音稍覺鬆快了些,仍是呼吸不暢,“你不說,我也不敢問。還沒消息麼?”

“沒消息是另一種好消息。”顧星朗無波無瀾答,“走,回去給你擦點藥。”

【1】806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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