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朗反應一瞬,也便知道是為競庭歌,不戳。“他本就該赦。禁他的足,是為減少後續事端,也全場麵。”
“他跟著淳風,該不會生事端。”阮雪音道。
“該當。”顧星朗點頭,又偏頭看她,“淳風可有與你說什麼?”
水汽氤氳中阮雪音怔了怔,“什麼?”
“沈疾說,紀齊對淳風,似乎不止於我們所見所知,如有可能,”
他沒繼續。
因為現在看來已沒有可能。
阮雪音倒是從未往這方麵想過,“沒聽她提,也許——”
“滌硯剛告訴我,數日前他們一起自北境回來,當晚紀齊住在宮裡,第二日清晨淳風去看過他,在屋內,待了有一陣。然後淳風獨自出宮,將紀齊所在了偏閣。”
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阮雪音隻覺頭大。
“罷了。”顧星朗輕歎,“事急從權,此事擺在此刻,不算什麼。”
阮雪音深以為然,想起柴一諾還在外頭等,催他快些,動手幫著忙,又將小漠所稟與自己的示下簡要說一遍。
夜色與月色同時降臨,顧星朗先起身出去,棠梨進來侍奉阮雪音穿衣。
從前都是雲璽,這還是棠梨頭回進挽瀾殿浴池。阮雪音立在鏡前,由她整理,驀想起景弘六年的冬,聽雪燈亮的第二日,也是立在這麵鏡前——她發現了自脖頸往下蔓延的粉痕,麵紅耳赤,雲璽安慰說,衣裳一穿瞧不見,天冷,脖子上的也能擋住。
那一日淳風在禦花園的白千層上掛燈,還是明媚嬌縱的小姑娘。
彼時忐忑的歲月,回頭再看,竟是最好辰光。繼續往前,一路圓滿,卻也一路破碎。
棠梨正擺弄她前襟,餘光瞥見主子神色,安慰道:“公主、郡主還有雲璽姐姐得君上與殿下庇佑,吉人自有天相。殿下放寬心。”
阮雪音便垂眸看她,這個昔年小姑娘也已為人婦,與雲璽一樣的沉穩老練了。“可是有了身孕?”
午間乍見便有所察覺,當時沒及問。
棠梨手一滯,慌忙跪,“殿下恕罪!”
阮雪音莫名,“這是喜事,何罪之有。”
“家國不寧,宮中多事,小公主尚未歸家,奴婢——”
“你與滌硯成親也有一年多了。”她蹲下扶她,“這天下無論怎樣不寧,日子還得過,我許久沒聽過好消息了,該謝你們。”
棠梨抬眼,眼中已蓄淚水,“殿下委屈了。”
是太久沒見麼?阮雪音竟接不住這丫頭的話,根本沒聽明白。
“雲璽姐姐說,殿下雖得君上萬千寵愛,囿於時局,仍是受著許多委屈,但殿下都自己咽了,從不抱怨。此番小公主沒回來,殿下一定難過焦急得很,卻還得為君上、為社稷撐著,還要對奴婢道恭喜,奴婢實在——”
顧星朗又何嘗不委屈。阮雪音心答。一個真正好的國君,必定要受許多委屈,這是她下山前不知道的。
沒法對棠梨說。
“這是不同的事。”隻柔聲道,“為壞事傷懷,也要為好事高興,兩者互不牽扯,這一生幾十年,才過得下去。”
棠梨見她嘴角牽出笑意,雖知勉強,仍是跟著笑,“殿下說得對。殿下真厲害,奴婢肚子未顯,恐怕連禦醫都沒法不號脈就發現,殿下卻能一眼辨虛實。這世上還有什麼病症是殿下治不了的?”
說者無心,聽者卻唏噓。
當然有。還不止一種。
主仆二人收拾妥當出來,已經戌時過半。阮雪音等顧星朗等到子時都將至,還不見人,想著再等下去須點燈,如此景況實在不宜勞師動眾,便準備動身回承澤殿。
他卻在這時候回來了,讓她就宿在這裡。阮雪音待要說,顧星朗對滌硯道:
“無須點燈。”
一殿的宮人愕然,連滌硯都做不到立時應,有種被告知“今年不用守歲了”的錯覺——傳了近百年、入心入腦的規矩,可不就如最盛大的年節日,哪能說不用就不用呢?
“君上,這聽雪燈,太祖——”他磕巴進言。
“一朝天子一朝規矩,時移世易,太祖的規矩也有不合宜的一日。”顧星朗淡淡道,一手摩挲另一隻手腕間袖口,“後妃不宿挽瀾殿、若宿必點聽雪燈,這規矩,今日起作廢。哦,”
他若有所思,
“加一條,一朝君王隻可留一位嬪禦宿挽瀾殿。一旦確定,不得再改。”
滌硯雖猶疑,要勸也還有話勸,卻是不敢,恭聲答應了,領著眾人出去。
顧星朗讓阮雪音先睡,說還要去暖閣處理些事。阮雪音自知無法立時安眠,便陪他往暖閣去。
通往西暖閣的這段廊道依然擺著連排的精巧盆栽,依然燭光朦朦有如幻夢,與景弘六年的冬那樣相似,又那樣不同。
彼時是她一個人走,他在裡麵等她。
如今是兩個人一前一後,她踩著他走過的路。
顧星朗不知想到了什麼,半途停下,轉過來,伸手給她。
“窄。”她雖伸手回握,並不上前。
“你這麼點兒身板,不占地方。”顧星朗微笑。
夏夜燃燭,暖流若有似無在空氣裡穿梭,又因各處都盛著冰,時有涼意襲來,冷熱交替,教心也湧動。
她便也笑,邁一步與他並肩,兩人慢慢在並不長的廊道裡前行,遲遲走不到儘頭。
“為何立新規?”
“徹底確定那規矩,初衷與結果都不好,不想追隨了。”
“這話被太祖聽見,要來你夢中責問的。”
“那我便好好與太祖說,我認為哪裡不對、不該,給他足夠理由,也表明我的態度。這天下傳到我手裡,我便有責任也有權力,更改某些事,讓它更好。”
“你方才,隻差說一朝君王隻能有一個姑娘相伴了。”
“被你聽出來了。”顧星朗笑笑,“是想這麼說的,有些突兀,還得慢慢來。”
他停下,轉身直麵她,“阮仲曾言,他若娶了你,縱為國君,不會再要第二個女人,會一生一世、一心一意。我當時便回他,我也是一樣。”
阮雪音看著他的眼睛。
“已經做到了吧。”他認真問。
阮雪音點點頭。
他便牽著她拐進暖閣,長榻最先入眼,兩人都不約而同想起那個冬夜。
都默契不提,珍藏心底。
“你忙吧。”阮雪音道,真如早先約定,再不問時局,“我就在榻上看書,困了就睡。”
穀幃/span接下來一連幾日,阮雪音出入內宮各司,過問幾個月來大小事務,籌備即將到來的天長節。時間緊迫,其實籌備不出什麼花來,但該做的總要做,哪怕墨守成規。
她越發適應這祁宮女主人的身份,樁樁件件拿捏決斷,比從前紀晚苓還要周全精細。她偶爾想起她,會好奇她與顧星磊是否已過上了神仙眷侶的小日子,也會忍不住去猜時局進展,以評估他們的小日子能否保全下去。
她也去看顧淳月。白日裡寧王都在,她便與他下棋,淳月總是坐在一旁,不陪伴宸兒的時候,就望著重華殿的大門發呆。
傍晚風起,五彩的簷鈴在廊下發出悅耳之聲,宸兒便會念叨爹爹,淳月遂又回頭望那串簷鈴發呆。
“若有消息,我第一時間告訴你。”阮雪音悄悄對她說。
“這都幾日了。若有消息,早就有了。”顧淳月身似飄絮,氣若遊絲,“你問過他麼?”
是說顧星朗。
“我答應他不問。但這事若有進展,或變數,他會問我的吧。”
“沒問,說明沒有變數。”
說明紀平已死。
“他也許隻是,為將我徹底隔絕在局外,故意沒說。”阮雪音沉吟。
“為何?”這一層顧淳月不知道也想不到。
阮雪音無意多言,“總會有些消息和說法的,再等等。”
將快入夜,阮雪音與顧星延出重華殿。“我送一送七哥吧。”反正有閒。
“不敢勞煩殿下。”
“私下裡隻當雪音是弟媳就好。”
顧星延為此話稍默。“殿下之慧,千萬人不能及。”
是主動在提那件不能提的事了。
“雁過留痕,許多事世人參不透,隻因沒去注意那些痕跡。若非局勢相逼,我也注意不到。”
“殿下沒告訴君上吧。”
“自然。你知我知。”
“多謝。”
“七哥會婚娶麼?”
“不會。”
阮雪音沒料他答得這樣快。“明知是水中影,永遠撈不到,仍要畢其一生麼。”
夏月已升,掛在宮闕間,顧星延望了片刻,“不止是水中影,也夜夜在高天。年紀大了,越發坦然於一件事:歡喜之,未必要擁有,放於心中也是一種長久,還能得見,更該知足。”
“七哥自苦。”
“我不苦。這幾日尤其不苦,從小到大,沒有這樣長地相伴過。能在她最難的時候相伴,是我之幸。”
根本沒提名字,顧星延還是自覺失言,就此打住。
阮雪音無意窺探這樁隱秘,隻是道:“她真了不起,越相處,越覺得。”
“母妃亡故得早,她是這偌大家族裡,這整個世間,對我最好、關懷最多的人。她有高貴身份,美好容顏,卻從不因此倨傲,而是以博大包容之心,儘可能照拂到每個人。其實我清楚,我也不過是她儘可能照拂的其中一人,但人很難完全被道理左右情與心——她對我而言,不是其中,是唯一,我用了許多年確定,因為用了許多年修正——無法修正,方知確定,也便不掙紮了。”
阮雪音在這突然而劇烈的一段話裡窺得了這樁隱秘的落處。
顧星延再覺失言,即刻釋然,轉向阮雪音鄭重一拜,“殿下同樣了不起,應該說,更了不起。七哥願殿下與君上,求仁得仁,白首相偕。至於婚娶之事,君上早晚要催,還請殿下屆時,幫忙規勸。”
談話間正安門已近。月光獨自清冷,宮闕湮沒在沉沉夏夜裡,阮雪音這幾日避居內宮,難得走到此處,竟覺陌生。
劇變之後,整座祁宮隻開正安門,且戌時過半必須關閉,他們今日正踩在時辰的尾巴上。
“殿下請回吧。”
“送都送了,再走一段。”
阮雪音堅持行至正安門內五裡處,目送顧星延離開,遙遙可見宮門外守備極嚴,比門內這些更甚。
都是神機營的人。她一眼辨標識,夜色中,那袖口的孔雀藍分外奪目。因這一眼,她又掃到了兵士的臉,發現一個兩個陌生麵龐上,皆鎖著眉。
她心中狐疑,到底沒問,待要轉身回去,餘光瞥見那兩名兵士看向了自己。
她回看,二人趕緊斂首,自然是囿於禮數。
“有事?”
二人聽得皇後開玉口,對視一瞬,然後斂首更甚,繼續沉默。
阮雪音徹底轉身挪步。
“殿下救命!”
這才聽見聲起。
她蹙眉半回身。
“君上徹查舉國反民,凡被搜出罪證者,按謀逆論罪處死!卑職家在羅中郡,聽說整個羅中郡,已有十餘戶人家獲罪伏誅!卑職雙親皆是本分的種田人,絕不會謀逆,但形勢如此,卑職隻怕——”
“這話,你為何不直接對君上說,反而對本宮說?”渾水蹚久了,阮雪音也越發謹慎多疑。
另一名兵士跪下,“卑職們此刻向殿下進言,便是豁出命去了!不得議論這些事,尤其不得讓消息傳入內宮,也是君令!卑職們這會兒已是人頭落地,卻是不得不說!卑職們求過長官,長官亦向君上諫了言,”那兵士咬牙,終是沒說下去,隻大力叩拜,額頭在地麵砸出聲響,
“求殿下救命!”
是誰都勸不住顧星朗、要她出麵的意思。
“你家也在羅中郡?”她不急表態,又問。
“回殿下。卑職家在棲霞郡,距羅中郡不遠,雖還未有聽聞,實在也——”
擔心。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知道了。”阮雪音仍不表態,“留下名字,本宮儘力保你們人頭。”
地上二人稍怔,旋即高聲報姓名。
“好好當差。君上此番,對事不對人;我君在位十年,從不冤枉錯殺,隻有明斷寬赦。”
二人連連稱是磕頭。
“你們儘忠職守,方為家人、家鄉忠誠的表率,方不負君上對你們信任愛護。”
她丟下這句,複轉身,直朝著暗夜裡金碧輝煌的鳴鑾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