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接手,不及籌劃工事,新北境的駐防還延用的蔚國規製。守將江潮,從前紀齊在屯騎營的同僚兼好友,那年淳風參加春競,他還是對手之一。【1】
“是你啊。”顧星朗受完將士們跪拜,看向江潮。
“是!”江潮見主君對自己竟頗有印象,很是激動,“戚將軍言北境剛擴,諸多事宜還須等君上定奪,命末將先率五千人在此駐紮!”
“戚廣此刻在舊北境?”
“是!將軍駐花馬鎮!”
“最近一次點兵是何時?多少?”
“回君上,七日前,加上本部五千,可用的還有近四萬!”
可用二字的意思,是排除了傷重之兵。
顧星朗點點頭,“馬上傳令,撥兩萬過來。要精銳。”稍頓又問:
“可接過霽都信報,或任何消息、指令?”
非常之時,除非霽都有大消息傳得整個青川皆知,以江潮的官銜等級,是得不到什麼信報的,更遑論指令。
所以這是一句聽著簡單、卻能根據回答判斷大形勢的問。
江潮神色細微變化,屏退左右,低道:“回君上,傳聞,隻是傳聞,”那模樣,賊眉鼠眼的,“霽都閉了城門,好幾日沒開過。”
這話阮仲已經說過了,那麼多半是實情。而阮仲的消息自比小小一個江潮靈通——換言之,沒有更大的消息了,縱有,至少沒傳到北境多數將士的耳中。
“知道了。讓戚廣親自領兵馬來。”
江潮領命,便要去傳令,反應還須安置君上一家子,剛轉身又轉回來。
“朕記得這附近有個小鎮——”顧星朗知他所想,也正要說這事。
“玫瑰鎮。”
顧星朗怔住,不記得那小鎮有這麼矯情的名字,更覺江潮脫口而出,定是瞎蒙。“鎮裡有間兩層的客棧,菜還不錯——”便繼續描述。
“玫瑰客棧。”卻又被江潮接上,然後他反應已兩次搶斷主君的話,“末將僭越!請君上責罰!”
顧星朗方覺有些可靠了,仍是不確定問:“一直叫這名?”
“君上明鑒!”江潮嘿嘿笑,“因那年冬您與蔚君攜後妃、公主下榻,那間客棧已是遠近聞名;又因你們幾位將除歲玫瑰成排擺於屋頂上,故從客棧到鎮子,通通據此改了名。所以君上一提,末將便猜是它。”
顧星朗全不料還有這樁始末,而他遍布青川的暗線素來隻搜羅“正事”,也就沒可能回稟此類“小事”。
一時百感交集,半晌回不上話。倒是江潮機靈,忙又道:“這就去安排!”
入祁境之後阮雪音便一心都去了蒼梧。顧星朗能在幾個時辰前收到繡巒的密信,說明上官宴動手更在那之前好幾個時辰,這麼長時間,該有結果了吧?
昨夜顧星朗讓她猜,到北境後會等來誰,不就這意思?
她是真希望能等來誰——說明贏的那方放過了輸的那方,再不濟也是輸的那方得以逃脫——總歸不死人,競庭歌也就不至於太傷心。
而一旦輸家逃脫,隻能往南逃,入祁界,才有周全的可能。
她滿以為顧星朗要直接往新的兩國邊界守株待兔。
卻等來去客棧的消息。
“送朝朝去吧?你我——”
“我遣了人盯梢,一旦有動靜會立時來報。”顧星朗瞧她清瘦而蒼白,晨曦中分外明顯,心疼得緊,“先回去休整一番,吃點東西,再睡一覺——”
“哪來這許多時間。”阮雪音蹙眉。
“我說有就有。最好是有。”顧星朗柔聲,神情卻肅了肅,“真此刻就來,我沒準備好。”
阮雪音醒轉,“你,在調兵?”
顧星朗瞧她眉心更蹙,安撫道:“不要多想。這裡現下隻五千人,太少了,我總要多排布些保女兒平安。”
世人皆道顧星朗審慎,隻阮雪音曉得,所有能成事之人,多少都是賭徒,他也不例外。
霽都或已淪陷,他本該趕回去安內——但已至北境,又逢蒼梧劇變,天時地利皆備,怎能不以“人和”佐之——萬一有機會速戰速決,完成一統呢?
此念既出,她背脊生涼。該是很輕地起了個寒戰,被顧星朗察覺,展懷去擁,“冷麼?這大六月的。是不是昨夜著了風?”
直至抵達客棧門口,阮雪音方斂思緒。
進鎮時她便注意到了,是故地重遊,且故地變得有些花裡胡哨,不複昔年古樸。她雖感慨,到底心事沉重,也就沒多想多問。可眼前這客棧——古樸尚存,卻是被畫蛇添了足,不僅匾額上玫瑰二字格格不入,一應裝點也冗餘而至豔俗。
“換東家了?”本就蹙著的眉擰起來。
顧星朗但笑不語,牽著她往裡走,到中庭回身張望。
阮雪音隨他視線,便看見了屋頂上整排的盆栽玫瑰。
正值花期,紅紫黃白粉,盛夏晨光裡明豔至極。
“真的還在啊。”他慨然。
“你一早知道?”她愕然。
“也是才聽說。想給你驚喜來著。”
“驚嚇吧。”阮雪音再打量庭中陳設,比大門俗豔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玫瑰還是昨日玫瑰。”顧星朗微笑,“卓然不俗,也便蓋過了所有的俗。”
阮雪音為這句凝神,轉頭又望見不遠處廊道。
那個照歲夜他們便是站成一排在那廊下,對著玫瑰許的願。
那年在寧安冰河上買了除歲玫瑰的人,彼時也隻阮仲不在。
如今他還是不在。他半生執念,野心深情混雜,為她付出良多,與她相處的辰光卻是少之又少——隻治病祛毒的日日夜夜,可供回憶。
顧星朗見她出神,有些猜到,“我另遣了一支隊伍往西境接應他,或者救援。你放心,此番他於我有大恩,我定傾力保他周全。”
阮雪音勉強笑一下,“多謝。”
顧星朗心上微皺,“世上恐怕隻有你,五年了,還要對夫君道謝。”
“沒有五年。”阮雪音玩笑揭過。從景弘六年十二月算起,至今也才三年半。
“從你入宮開始算。”顧星朗卻認真,“你來了,一切就不一樣了。”
阮雪音不再駁。
“以後不許道謝。”
“好。”
朝朝便在這時候被雲璽抱進來,稚聲喊爹娘。顧星朗忙伸手接,又吩咐將夏杳嫋押入客棧,送去二樓西北角的房間。
正是那年照歲夜,聖君攜她母女所居,於她,也是故地重遊。
“你說奇不奇,有些事,是因各人運籌,方得環環緊扣,另一些,”顧星朗抱著孩子往裡走。
穀/span“卻自有天意,比如再返此鎮,再進這客棧,還是同一批人。”阮雪音接上。
競庭歌又會不會來,帶著誰來呢。
顧星朗眸光凜冽,聞言卻笑,“但願吧。但願各人,都求仁得仁。”
他們仨的房間也在二樓,正北大屋,那年眾人共守歲、推骨牌的地方。
被扮得尤其花枝招展,還起了名,曰龍吟居。
“因你和慕容曾在此,說過話?”故稱龍吟。
“彆。說得好像是我與他同住在這間。”顧星朗抱著女兒四下參觀,正在指窗戶紙上的桃花,倒還是昔年那幅,連窗下牌桌的位置都沒變。
膳食很快到,熱騰騰的,惹人垂涎。雲璽進屋要給朝朝喂飯,被吩咐自去吃喝休息。阮雪音擼起袖子細細照管女兒,顧星朗看不得她好半晌沒吃一口,場麵遂變成了:
阮雪音喂女兒,顧星朗喂阮雪音。
朝朝被這景況逗得發笑,領會了某種規律似的,抓起一塊糕往顧星朗嘴邊遞,“爹爹吃!”
直叫年輕的父母忍俊不禁。“這麼小已懂得環環相扣了!來日還不叫天下人聞風喪膽!”
阮雪音卻被他說得發愁,“也不知到時有沒有同樣令人聞風喪膽的少年郎,可堪匹配。”
顧星朗驟然嚴肅,“那確實得好好選。”說完又怕真沒有,緩和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每代總會出幾個,愁什麼。”
父母之心,大概都默認自己的兒女會成才、會出眾,隻怕來日覓不得佳偶。
飯後無信報,朝朝開始耷拉小眼皮,是困倦了。顧星朗和阮雪音遂梳洗一番,帶著孩子上榻午睡,一在內一在外,女兒躺中間。
兩人都麵朝她,一人一句編同一個故事。朝朝沒聽幾句,沉沉睡去。這孩子生來歡脫,卻從不鬨覺,反而阿岩安靜懂事,臨要睡時,經常哭鬨。
不知最近還鬨不鬨,吃飯睡覺,都好不好。兩人同時開始想念阿岩,打小養在身邊,與親生女兒無異。
北國燦烈的日光灑進整排的高窗。
他們便在這難得的靜謐與催人昏昏的光影裡,接連入夢鄉。
燦陽近尾、黃昏將臨時,叩門聲響起來。
輕卻急促,阮雪音率先睜眼。
她推一把顧星朗,顧星朗人未清醒腳已沾地。
頭有些痛,他揉著太陽穴去門邊。
“君上,來了!”
阮雪音聽得清清楚楚,隨之坐起,豎耳等下文。
卻沒有下文,隻傳來窸窣聲,是顧星朗在更衣。
她趕緊出床帳。
“女兒怎麼辦?”顧星朗回頭便見她已穿戴整齊。
是一句問,卻其實是阻,暗示她與朝朝就留在客棧。
“你知道我非去不可。”
顧星朗一歎,“我不會——”
“知道你不會。目標一致,所以我是去幫忙的,有我在,更容易達成。”
目標一致的意思是:取勝,或者為來日勝局鋪路,但不傷要緊之人的性命。
而阮雪音在與不在,差彆確實很大。
“朝朝一起去。”她不想耽誤工夫,又道,“女兒跟我們這趟出來,也算經過了風浪,日後要讓人聞風喪膽的姑娘,合該曆練。”
馬車出玫瑰鎮,一路北行。煙塵揚進暮光裡,軲轆在大地上壓出深深的痕。
兩隊人馬,南下與北上,幾乎同時抵達邊界。車還沒停穩,競庭歌的呼喊已經傳來:
“小雪!阮雪音!”
其聲焦急,中氣卻足,可見再出了事也不是她出事。
阮雪音放下半顆心,旋即反應莫不是上官宴受傷,一掀簾子往下跳,瞧見的卻是麵色烏青的慕容峋。
“還不過來!”見她未挪步,競庭歌催促。
這是兩國邊界,阮雪音是一國皇後,非常之時,邁步與否須格外謹慎。
“競先生有求於我們殿下,自該先生過來。”江潮得車內顧星朗示意,放聲道。
是祁後入蔚,還是蔚君入祁,這是一個難題,競庭歌的選擇也會說明某些問題。
“我一人挪不動他,”競庭歌隻考慮了半瞬,“多帶四個人過來,祁君不會不允吧。”
“準!”江潮再得示意,高聲回。
慕容峋被迅速抬至阮雪音跟前。
“說叫芳華刹,上官妧解不了,太醫局束手無策。總記得老師提過,這名字我有印象。需要什麼,車裡有,整個慎獨苑的花植都被我帶來了。上官宴還活著,你先治他,我慢慢同你說。”
競庭歌語出如連珠,一口氣交待完,直教阮雪音沒的問。
“可她,憑何治他?”顧星朗這才下車,意態閒閒。
阮雪音已摸上慕容峋腕脈,競庭歌挑眉,“祁君何意?”
“北境大戰方息,蔚國兵馬殺我大祁將士無數,我祁國的中宮,憑何要救蔚國的天子?易地而處,若此時瀕死的是朕,競先生,救不救?”
競庭歌的臉比阮雪音更蒼白,與煙紫裙衫相映,有種荼蘼的豔。
隔著蒙了層灰的暮色,她看顧星朗片刻。
“若祁君仍是祁君,我不會救。”再開口,語速很慢,卻很大聲。
此為實話,非常符合她作派,偏透著怪異。
“但若你,隻是我的師姐夫了,我會救。師姐夫知道我的,利益為上,一旦無關利弊,我也可以惻隱。”
顧星朗心下微動,“所以先生之意——”
“他已不是蔚國的天子了。陛下還看不出來麼?”競庭歌回望身後隊伍,也就幾十人,“您的鹽鐵使贏了,蔚國將立新製、推新政、迎來嶄新世代,我和他,會帶著阿岩回蓬溪山。”
經年冷靜如阮雪音也驚了。縱雙方都可能輸,平心而論,她和顧星朗皆認為上官宴輸的可能更大。
她暫停診斷抬起頭。
競庭歌便望向她,“如今他隻是你的師妹夫了。請師姐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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