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七章 天下誰人不識君(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710 字 2個月前

星月夜,隊伍在斜穀分兩支,一往東,一往北。

然後往東的隊伍在下一個岔口再分兩支,於半個時辰後第三次拆分,與又半個時辰後第四次拆分——兩百人隊伍被阮仲拆成八支,足夠打草驚蛇,也就足夠障眼。

八支隊伍如一把扇的八條扇骨,向崟東邊境長驅,幾乎幅及整個東線。他自己領著最靠北的那支——因離阮雪音最近,萬一他們出境時遇險,他還能第一時間趕到相幫。

這廂顧星朗將往北的隊伍也拆成了兩支。

放棄一半人馬隨行原本是險,但多出一支障眼的軍隊又能中和這險——甚至更生優勢。他花了些功夫評估,很快做出決定。

總共也就六十來人的天子隊伍在暗夜中北上。

這片地界阮雪音近兩個月來回穿梭,比顧星朗更諳熟,就著故意拉開的一條窗縫持續往外瞧,偶爾給建議。

她不得不擔心阮仲,哪怕猜到他策略與顧星朗雷同,而人數更多,能拆得更細,照理不會太險——中奇毒三年這件事本身,已經夠險。

重逢不知時,她真怕他撐不到。

顧星朗分明曉得她是在看路,也分明聽見了她開口建議,仍自那側臉輪廓和渺渺眸光中,看出了某種,望眼欲穿之意。

“阮仲定也做了拆分,未必會遇險。若運氣好,咱們也能一鼓作氣到北境。”他輕聲。

阮雪音聞言回身,集中思緒,“就怕各邊境也不周全。”

這話實在與早先顧星朗的擔憂一脈,憂的是紀平之勢。當然北境肯定比舊西境周全,因不太可能是祁君陛下的歸途,也就少伏甚至無伏。

顧星朗笑笑,“如今的北境,可安全得很。”

阮雪音一怔,方反應祁國占了蔚國南境好幾個郡鎮,議和之後徹底收入囊中,今日北境已非昨昔之地。

“咱們過去是要——”她多少想到了,仍是問。

“你猜咱們等來的是誰?”顧星朗狡黠笑。

阮雪音覺得不好笑。“等來慕容如何?等來你的十年摯友,又如何?”

顧星朗不止一次察覺了,她在提上官宴的時候,不喜說名字。“愁啊。希望是慕容,又希望是他。”

也是奇了怪,他自己提上官宴,也不愛說名字。

“就怕一個都沒等來,這兩人互相不放過,定要對方性命。”顧星朗繼續道,“那小子應該還可商榷,主要是慕容,一不能忍謀逆,二因競庭歌遷怒。”

“那倒不會。”阮雪音淡淡道。

“因為競庭歌會兩頭周旋?”顧星朗饒有興致,“慕容的性子與他與我都不同,要緊時候,她未必周旋得了。”

阮雪音仍是一副不擔心的模樣。

顧星朗忽反應出一樁事,“阿岩呢?”

兩個孩子分明一起跟阮雪音出的宮,大風堡東麓卻隻有朝朝。

“臣妾擅自做主,還請君上責罰。”

顧星朗想了想,即開懷:“我的小雪未免過於出色了!四兩撥千斤早早便敲定了蒼梧局勢!”

這般說,挨過去,阮雪音總覺他笑得有些諂媚,抬起一根指頭抵他胸膛,“坐好,坐回去。”

開始北行後兩人默契都不睡,默契各坐一側麵對麵,以保持清醒,也方便論事。

“挨一會兒嘛。”顧星朗壓嗓又柔聲,咬她耳朵,那熱氣噴灑之處正是她素來難捱之處。

阮雪音簡直要被此人大敵當前還不正經給氣死。

隊伍便在半個時辰後行至了蔚西界、祁西舊界和大風堡東麓延伸出的小片平原——三地接壤所在。

也是他們北行入祁的關鍵所在。

竟順利到了這裡,可見與阮仲這番配合奏效。顧星朗令停駐,下車觀望。夜至最深沉時,破曉已不遠,他考量片刻,對暗衛道:

“帶薛戰過來。”

薛戰自不周山之役後便委頓,自陳有罪,自請看押,沿路這麼些天,整個人是愈見頹靡了。

顧星朗卻似沒瞧出來,態度一如昔年:“朕這會兒舉棋不定,你給拿拿主意。”

薛戰有些木,好一陣方回:“臣戴罪之身,不敢——”

“得繼續分成四路。”顧星朗掐斷他的話,“這片地界你熟,即刻擬一擬路線。”

許多年來君臣二人都是這般相處:直接,準確,從不閒話,情誼卻儘在一回回默契無間的協作裡。

薛戰被拉入這累積了太長歲月的默契,腦子比心快,頃刻將此域地形和可用的路線說得一清二楚。

“君上方才言舉棋不定——”然後他反應顧星朗分明已有定奪,哪需要他幫忙拿主意?

顧星朗回望身後不遠處的馬車,“跟著朕雖險,不跟,朕更不放心。皇後此前已遇過一次麻煩,朕絕不讓她再受分毫損傷。公主就更是。”

薛戰明白了。“君上考慮得是。臣以為一入我大祁境,局麵便會開闊起來,至少沿途都有可用人馬,以君上之智,很快能占據優勢,攻回霽都。那麼其實隻須闖過眼下關卡——帶著皇後和小殿下,反而比分頭行動更穩妥。”

顧星朗點頭:“亡命之途,唯快不破。朕現在是發愁這車。”

嚴重妨礙行進速度,響動還大,可朝朝太小,不能不坐車。

穀/span薛戰稍忖。“臣以為,能克服就克服一下。這車,臣率一路兵馬帶走。”

他已然忘了自己的戴罪身,脫口道。

顧星朗笑起來,“好。”

薛戰方反應,“臣,君上,”他素來寡言,但舉凡開口從不磕巴,此時卻磕巴了,“君上不怕臣,借機逃跑,甚至通風報信?”

顧星朗肅了神情,“薛戰。”

“臣在。”

“朕從沒疑心過你。縱疑心過你家族,也未疑心過你。這信任,是朕在不周山的底氣之一,而你果然不負,這底氣就變得更足。你明白麼?”

薛戰好一陣說不出話。“君上何故——”

“朕的妻子告訴朕,”顧星朗不想耽誤時間,再次搶話,“當一個人太想做成某件事而為之付出了遠勝常人的努力時,這件事,不會辜負他。我原來不是很信,近年是越發信了。你我還能有今日,便是因過往十年,彼此都為之付出了遠勝常人的努力。你忠誠以待,我回報以深信。”

破曉將至,沉寂了許久的邊境響起第一聲鳥鳴,輕悠悠地,似要開嗓然後婉轉而歌。

讓接連響起的馬踏聲嚇得收了聲。林木時疏時密間,隻有噠噠的響動錯落而四散,叫人聽不清數量,辨不出方向。

朝朝已經醒了,被顧星朗抱在懷裡。從沒騎過馬更沒這樣快地奔行過,她懵了一小會兒,忽咯咯笑起來。

“好玩兒麼?”顧星朗高興,將孩子裹在鬥篷裡摟得更緊。

朝朝點頭,又看旁側也正騎馭的阮雪音,“娘親!”

奶聲奶氣地,一壁喊,夜風中揮舞肉乎乎的小手。

阮雪音的騎術早已精進,隻要不分心,速度、準頭不在話下。可朝朝這般被抱在疾行的馬上,實在叫她分心,“抱緊爹爹!彆亂動!”

她難得不溫柔,朝朝一臉錯愕,旋即撇嘴,小委屈樣兒十足可憐。顧星朗便貼她小臉,蹭兩下,“娘親怕你摔著。”

雖說不完整話,朝朝對父母之言一向心領神會,趕緊收手,將爹爹摟得死緊。

顧星朗心頭那個甜,頗得意去望阮雪音。

阮雪音餘光瞥見了,更嚴肅,“你也給我好好騎!若出差池——”

她沒想好,斷在這裡。顧星朗不饒,“如何?”

“聽聞民間家中,男子犯錯會被妻子罰跪搓衣板。”阮雪音急中生智。

顧星朗刮目相看,“皇後要罰朕跪搓衣板?”

阮雪音專注盯前路,被問得認了真,“君上依不依吧?”

顧星朗低頭對朝朝悄說了句什麼,旋即答:“不敢不依!還不是殿下一句話的事!”

這般打情罵俏你來我往,真不像亡命之途。

而從高空俯瞰,十幾支輕騎小隊在整個崟東大地上奔行,其中有七支先後遇阻,最北那支,正是阮仲的隊伍。

“我等一心複國,一心擁你重築社稷!”黑暗中那人乃此番籌謀的股肱之一,舊崟世家主,不擅帶兵,口才卻了得,“奈何明月照溝渠!你懦弱如斯,棄友投敵,果無阮氏皇族之氣魄,不值追隨!”

那人雖耍嘴皮子,並不動手,是於這期間確定了隊伍中沒有祁君顧星朗,打算掉頭換條路。

“朕避世三年,許久沒被人這麼罵過了。”阮仲語聲帶笑,那陰鷙的神情卻比昔年更甚,手中才磨沒幾日的禦刀已經抬起,“律例不處罰信口胡說者,但朕一直有個心願,便是叫那些人曉得,信口胡說,也是有代價的。”

衝殺聲爆破在拂曉時分。

由暗開始緩慢轉明的天色照見了祁君之師返回國境。

這條路線是薛戰定的,果然偏僻,且密林重重隔絕一切聲響。

阮雪音的嘴角揚起來,心內五味雜陳卻是忍不住微笑。

顧星朗也笑了,轉頭看她,兩人在晦暗微光裡對視,愛恨恩怨不及這一刻平寧。

地平線那側,紅日露出淺淺半道弧時,第一個守夜的祁兵揚起有些瞌睡的臉。

上頭是有交代的,故那隊兵馬中沒有奔霄,也無人穿龍紋錦袍,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陛下。

和陛下懷裡的孩子。

以及高坐在馬上有如神女的皇後。

“陛下歸來!”他腦子尚糊著,開口卻快,雄渾一聲瞬間震醒空寂的山川。

“陛下歸來!”幾刻後又有人喊,連著前一聲的回音,更加高亢。

“陛下歸來!”

“陛下歸來!”

喊聲不絕,回聲交彙,整個北境上空遞送同一句話,越來越響,隨那些駐守哨兵的站位連成一線。

紅日將躍,天下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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