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架馬車在二更天的樹林裡分道。
槐樹隻那一棵,垂花的巨冠卻似蔭蔽了整片林子,濃鬱的香氣隨著夜漸深,有增無減。阮雪音和競庭歌便在這夜半芬芳之中,倚車窗遙相望,無聲道彆。
“這可比槐府裡香多了。一棵抵百棵。”終是競庭歌不甘心就此彆過,定要說句話。
阮雪音笑笑,“這棵老。”便去望,“一百年總有。”
二人都對花植有研究,競庭歌撇嘴,“怕有兩百年了。你來之前我就坐在下麵,無聊,仔細看了會兒。”
阮雪音點點頭。“去吧。”
競庭歌張嘴又閉嘴,終很輕說了句:“你小心。”
畢竟有距離,但凡聲量低些便聽不清。但阮雪音一眼分辨,大著聲量道:“你也是。”
愈發不知含蓄了。競庭歌嫌棄得很,關上車窗令出發,一路往東。
阮雪音往西,一直坐在門邊給駕車的護衛指路,直到暗夜結束,天光大明。
那是一片山麓。以雲璽對新區有限的所知,以她們自鎖寧出發、一日一夜先北上後西行的時長與路程計算,隻可能是大風堡。
“大風堡東麓。尚屬我國,又臨老西境,遠離戰場,本就荒僻,適合你們暫避。”阮雪音輕聲,打量遠處,果見屋舍二三。
“殿下是說——”
“前路凶險,你們不能一直跟著我,你行,朝朝也不行。護衛都會留在這裡,你們便安心待著,直到各方局勢更穩,自有下一步安排。”
“殿下怎能獨自——”
“晚些再說。”阮雪音也沒完全想好是否真的一個人都不帶,但當務之急,要先安頓好女兒。
她夜觀天象,連日使用曜星幛,甚至嘗試了種種占卜之術——占卜她其實不擅長,非常之時求個心安罷了,最終定下來此處避禍。
因此處不僅有安寧祥和之兆,還存某種開示,或能解答她疑心了許久的一件事。
屋舍二三,看著近,下車步行,卻很費了些時辰。
是戶農家,一個年約四旬的女人正蹲在院子裡曬穀,滿地鋪灑,淘得嘩嘩響。很快從屋內跑出一個胖姑娘,個頭不小,臉卻稚嫩,雙眼分明亮,空洞無物。
阮雪音輕叩柴扉,說明來意。
女人雙手在衣裙上擦,不知所措,看見雲璽捧出重金,更加惶恐。
“夫人莫怕。我們也是因戰事北上逃難,如今兩國情形這般,翻越大風堡亦是凶險,不若來東麓暫避。”阮雪音連日操勞疲憊,言逃難,像模像樣,“我自己還想去找我家老爺,實在不忍幼女跟著受苦,途徑貴舍,見您麵善,故而托付。”她這般說,便要拜下,
“還請夫人——”
那女人瞧阮雪音通身氣度、傾國容色,心知必是哪座大城裡的高門貴眷,聽她口稱老爺,更覺恐怕是官眷,哪裡敢受這一拜,忙忙去扶。
雲璽不意自家殿下竟要跪求,奈何手中抱著朝朝,沒法兒攔。
“好好好好。”阮雪音都跪下去了,女人隻好也跪,忙不迭答應,“貴人放心,小姐,是該叫小姐罷?”便去看雲璽手中玲瓏剔透的女娃娃,“小姐在這裡,我們必儘心照料,隻是家中貧寒,又逢戰時,縱有金子,也買不來什麼好吃食。”
阮雪音自不計較,忙將重金推進女人懷裡,“無妨。夫人心善,願意收留,已是感激不儘。外頭這樣亂,保得平安足矣。”說著又去看那胖姑娘。
“哦,這是小女。”女人忙道,“生來便有些癡傻,雖不懂事,從不犯渾。貴人放心,她不會傷著小姐。”
阮雪音遠遠已瞧出這姑娘病症,若非趕時間,實在可以診一診,看看有無法子幫忙。
卻是毫無時間。
而雲璽和護衛們會一直在,隻要這戶人家肯收留,她並不擔心朝朝安危。
言談間有腳步聲傳來,回身望,兩個男人一前一後正往這頭來,肩上扛著鋤頭,手裡拎著旁的農具。
“那是我男人和,我兒子。”
若是尋常父子,這句話裡不會有停頓。
前麵那矮個中年男人當然便是她丈夫,後麵那個很高大,身形很好看,雖肩抗手提還半低著頭在看路,難掩器宇。
阮雪音選擇此地的另一動因,那份疑心,所謂的開示,實是她在曜星幛上一直窺著、觀察著、揣度著的,一個天機。
便如夏杳嫋教導阮墨兮:觀星者拾撿宙合的秘密,隻能藏於心,不可輕易宣於口。更況星象所示,乃至於每個人的星官圖所示,都是痕跡,是斷續的蛛絲,需要勾連、反複思索,才有參悟的可能。
她此來,正是要驗證幾百日勾連思索、看了又看的參悟,是否正確。
可惜沒在離開霽都前找畫像一觀,她腦中對那個人麵貌的印象,隻有漱暝殿驚鴻一瞥,且那是張全身像,五官非常模糊。
遵從天命吧。她應女主人之邀往院中站些,眼見兩個男子走近,聽女人絮絮叨叨對丈夫交代眼前景況,默默轉視線到“兒子”身上。
確實很高大,很好看,臉上是山居生活、常年農耕的厚樸之氣,眼瞳深處卻藏明光,整個人立在窄小的柴扉間,千陽之燦。
千陽之燦,淳風就用此詞形容過那個人。阮雪音試圖冷靜、不帶任何個人希冀地去評估他五官,告誡自己人有相似、尤其她本具猜想,絕對,絕對不能硬往顧星朗或淳月的長相上靠。
卻是不可避免地,在他眉眼間找到那麼兩三分,顧星朗和淳月的影子。
這人看著有三十了。麵上其實少風霜,還是那雙眼,暴露了他曾飽經世事、絕非幾十年生活在這一隅。
主人家夫婦看著也就剛四旬。
穀/span哪來這麼大的兒子。
那燦陽般男子察覺到這頭美人盯著他,倒無不自在,反大大方方轉過來,頷首見禮。
卻是從頭至尾沒看阮雪音的臉,很有禮數。
那女人的丈夫本有些不情願,看見重金再沒了意見。護衛們忙著將公主的細軟往院裡搬,女人領著雲璽去挑選屋子、收拾整理,一堆人進進出出,男子亦放下農具準備幫忙。
“公子不是這裡人吧?總覺在哪裡見過。”隻有阮雪音還站在角落裡,很突兀地開口。
她必須直接,因為安頓好就要離開。
而這男子一副粗布農人打扮,手還臟著,委實與“公子”二字沾不上邊。
那人十分意外,仍是不看阮雪音唯恐失禮,躬身,“貴人謬認了。”
他說“謬認”,而非“錯認”,遣詞造句是講究的。聲也好聽,語氣頓挫有章法,絕非山野村夫。
“公子確實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公子。但你我該有許多共同認識的人,友人,尤其親人。”
阮雪音再急、試圖抓緊所有瞬間完成辨認,也不可能坦陳身份——萬一不是,讓這家人就此知曉了自己是祁後、收留的是嫡公主,隻會壞事。
男子因這句話終於抬眼,看向了麵前美人。
當真傾國之色,雍容態度,偏眸深如水,似能一眼將人看穿。
院內外忙作一團,進出之人偶有瞥見這頭情形的,雖覺怪異,到底不好衝上來問。
“伊人殿前,蒹葭如牆高,十年不能釋懷。國戰正酣,社稷將陷,不知公子是忘卻了,還是另有隱衷。但值此非常時,我以為,出門一趟,好過袖手旁觀。”
男子的神情非常奇妙。
不像胸中有丘壑卻故意隱藏。
也非半分聽不懂而絕對茫然。
是介於兩者間的一種情緒,懂又不懂,以至於慌張,和猶疑,半晌道:
“你確定,要帶我出門?”
這麼個比她年長又高高大大的男人說“帶”,阮雪音竟有些語塞。“還會騎馬挽弓麼?”很突兀地又問。
男子搖頭:“十年不曾了。應是不會了。”
阮雪音不知是個什麼心情,釋然之外也有些慌,終一笑:“無妨。你就陪我一趟。他們,”便望那些護衛,
“都得在這裡護著孩子。”
男子聽見這話,似才反應過來什麼,稍忖道:“我們這裡不處要衝,不鄰任何一座大城郡,且位置朝山中凹陷,自聽聞戰事以來,從無軍隊經過,想來穩妥。你可放心。”
她便當他答應了,進屋去瞧雲璽和孩子。那女人也在屋內,阮雪音隨口道需要人駕車送她去找老爺,想雇令郎一用。
“正值夏收,家中農忙,且那小子十年沒出過這片山,恐怕——”
阮雪音立時抓住了這句話中要害,疑惑望她。
女人一滯,將她請至一旁無奈道:“貴人有所不知,這小子是我們撿來的!您瞧我那女兒也才十七八,我今年剛三十有六,哪來這麼大兒子!”
“撿來的?”
“您可不知道呢,來時一身的傷,像是被人專扔到我家門口的。我那男人原不想管,打算把人拖遠些讓他死了算了。那時節,封亭關打仗,我一想就是傷兵啊——嘿,當過兵的,尤其能乾活,這人若能救過來,要走,咱攔不住,若不走,留下可是個寶。不瞞您說,我當初還打著主意,想日後將女兒許給他呢。我那丫頭,您也看見了——”
等閒沒人會娶。但這傷兵為報救命之恩,很可能答應。
阮雪音不知該怎麼回,隻聽女人繼續:
“不好治啊,躺都躺了一年多。好歹能起來了,卻是個傻的,把我們氣得喲,隻當跟丫頭一樣,腦子壞了!這日後還怎麼成親?兩人加起來,得拖我們一輩子!總算啊,人傻,手腳還中用,第三年就下地乾活了。他啊,那幾年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問叫什麼名,家在哪兒,統統答不出。一不乾活就發呆,我們尋思,他也想記起自己是誰呢!沒事就琢磨呢!”
“我剛問他願不願陪我跑這趟腿,他倒說願意,瞧著,並不傻。”阮雪音試探著接。
“那是後來!就前兩年,話才開始多,且越說越利索,神情也不同了,精明多了,我們尋思,是腦子漸恢複了,一開始還擔心,怕他想起來自己是誰家在哪兒了,就要走了。”女人嘿嘿笑,
“卻呆到了今日。偶爾我也問呐,想不想家呀,他說啊,這裡就是他家,我們是他再生父母,丫頭是他妹妹。”
言及此,女人一歎,“原是好事。但他這般說,我們又不好提親事了。眼看著丫頭年紀也到了——”
後麵的話,非是阮雪音知道了想知道的就不願再聽,實在趕時間,沒功夫陪拉家常。
“他這般好模樣,跟了貴人出去,見了外頭世麵,恐怕都不願回來了。唉…”
女人還在耳邊絮絮叨,阮雪音勉強安慰,又感謝她大善,許諾回頭來接孩子時定另奉重金再酬,還說要幫丫頭瞧病、解決她終身大事。
這一番話將女人哄得合不攏嘴,連連答應。日頭都往西去了,阮雪音方與朝朝拉勾惜彆,說好過幾日和爹爹一起來接她。
馬車出山間,重新西行。
男子在外駕車,阮雪音門內指路。這趟旅程不短,許多話,可以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