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三章 坤伶(上)(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611 字 2個月前

這邊廂顧淳風帶隊隨那兵士一路往宮城去,遙見長信門,再觀正安門,處處緊閉,縱橫街道上烏壓壓全是禁軍。

“禁軍一萬拱衛皇城,是數日前大將軍主持局麵時的部署。”兵士悄聲。

柴瞻奉君命,那也就是九哥的部署。顧淳風停在綿延屋瓦下一處廊道暗角,三層的視野,該是這兵士素日潛行常用路線。

因覆盎門那頭在戰,城中亦不如平時整肅,不時便有小隊奉命移動,前往支援,然後更多小隊自北而來,是禁軍四營在持續輸送兵馬。

“怎麼動起手來的?國都既還平寧,長公主掌大局,完全可以澄清誤會勸退亂軍。”紀齊得知紀平正在宮中與眾臣工商議對策,定心不少,也便有了就局勢發問的餘暇。

“屬下去勿幕門換班時,聽說宮中派了使節前往城樓上交涉,言國都安定,傳言不屬實。”

“對方聽不進?”

“亂軍中有頭目,似乎說既然安定,便打開城門以證。”

這副架勢怎麼可能輕易開城門,萬一有詐呢?城裡不開,城外不信,交涉不成,因故攻城。顧淳風心下冷笑,暗道此法乍看簡單,配合時局卻真能將事態推得不動手不行。“誰是使節?”

“仿佛寧王殿下。”

傳聞稱寧王已經被殺,那麼派他前往交涉,本是破局之策。

卻無用,可見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始作俑者一心要造亂,在這邊境混戰、國內空虛之時。

上位決策者此刻最該做的,是平息亂局保存兵力,以備國戰吧?

紀平若忠君為國,此時一應商議,該也是這個方向。

歸霽都路上顧淳風想的一直是偷溜回宮,見到小漠長姐再從長計議,說不定能作為暗棋從中周旋。

此刻卻改了主意。“你沒法送我進宮吧?”仍問那兵士。

“殿下恕罪。目下皇宮閉塞,滴水不進,除非大人們議事畢,重開宮門——”

那也不好混進去。顯然宮牆外把守比城牆外把守更嚴。

“多謝你。”淳風點頭,“你既暗中聽命於十三皇子與本殿,接下來不用陪了,待命去吧。”

兵士應是,不放心問:“十三殿下那頭已經一日一夜沒消息,公主——”

淳風一笑,“所以本殿,要光明正大回宮。”又向紀齊,“你先歸家療傷,還是隨我進宮?”

紀齊傷重,方才攀爬潛行已是用儘了最後氣力。“宮中有禦醫,吃食也好過相府。”卻立時定奪,“承蒙殿下不棄,臣願入宮。”

紀平就在宮裡,他作為弟弟,紀氏的另一個兒子,實在做不到袖手旁觀。是忠是奸,是生是死,總要在場。

顧淳風本沒多想,聽他果決作答,反受提醒。

她走過去些挨近他,“要不先回家?宮裡情形未明——”

紀齊歪起嘴角笑,這是既山洞之後第二次,笑得帶些惡劣,彷如紈絝子,“殿下怕了。”

淳風眸色微變。“什麼?”

“怕我吃空禦膳司珍饈,用儘太醫局良藥。”紀齊笑得更燦,血跡斑斑的眼角眉梢似綴了盛夏煙火。

顧淳風沒由來想起那年天長節前夜的煙火。如星如雪,滿城鼎沸,沈疾在明光台上伴君,自己和這小子,就立馬宮牆下同望天。

彼時長姐和姐夫該也在某處共賞盛景吧?民間戲言,天長節前夜一起看煙火的人們,永不離分。(1)

東邊飛箭破空聲、重物墜落聲、喊聲殺聲不斷傳來。

顧淳風收斂心神,與兵士約好傳信之法,帶著紀齊和姑娘們堂皇下樓,很快出現在禁軍林立的街道上。

百姓皆關門閉戶在家。鎧甲兵士乍見幾人似民非民、似兵非兵,且萬般狼狽,下意識便要拔刀。

被淳風高聲報家門唬得麵麵相覷,然後見腰牌,單膝跪拜。

“勞煩大人,送本殿回宮。”

正安門前的大道不複昔年開闊。是被兵隊填充,因公主歸來,強行讓出了三人寬窄徑。顧淳風一身戎裝,遍布血漬汙垢,她身後幾個姑娘亦然,昭示邊境殺敵、千裡歸都城的辛苦慘烈。

行在最後的瘦高少年走得蹣跚,看著最慘,唯一張臉還算乾淨,與周身血跡格格不入,像是特意清理過。

——下來之前紀齊找淳風要的帕子。既露臉、隨公主歸朝回宮,便要讓天下人都看見是他,紀平的弟弟,前相國的二子,亦在為國搏命、拳拳忠心。

他捏著那方帕子,目光不斷掃向沿途禁軍,終於看見一張熟臉,咧嘴笑了笑。那是從前在屯騎營的兄弟。

對方一怔,一句“你小子”便要脫口,反應場合不對,憋住了,轉身朝旁側同僚使眼色。

一時更多熟人看見了紀齊,皆欣喜,又瞧他蹣跚似丟了半條命,紛紛投出同情注目禮。

這就夠了。紀齊收目光,將淳風的帕子塞進前襟。

不打算還她了。而她著急家事國事,定已忘卻。

正安門開,長道儘頭玉階下站了個人,裙裾翻飛,春夜深宮裡如廣寒仙子。

顧淳風一眼確定是淳月,加快腳步。宮門在身後重合上,她來不及管。

“長姐!”至跟前,一把握住對方的手,灼灼盯視,等著聽內情。更遠處鳴鑾殿內燈火輝煌,該是臣工們正議事。

“接到稟報說你回來了。怎麼弄成這樣!”淳月卻似沒有內情要說,更不懂她此刻焦灼,將她上下一打量,拉著人便要繞左側宮道往後庭去,“已經知會靈華殿了,阿憶該在準備,趕緊歇著,叫崔醫女好好瞧瞧——”

言及此,她一愣,忽反應姑娘們後頭還有個男子。

回身去看,可不是自家小叔子?

“你也回來了?”

紀齊一瘸一拐,恭謹施禮,“嫂嫂。”

淳月無言望淳風,“怎麼把他也拐回來了還拐進了宮”的意思。

淳風朝鳴鑾殿一努嘴,“他來找姐夫。”

之前分明不是這麼說的。但紀齊會意,“是。家中無人,兄嫂、姐姐都在宮裡,總歸十殿下要回,我就一起來了。”

淳月稍沉吟,“你姐姐不在宮裡。”

紀齊淳風俱是一震。

“已經派人去查去找了,暫無消息。”

“兵荒馬亂她能去哪裡!”紀齊頓急,本就被家國變數和外間傳聞攪得心亂,輕易著火。

淳月寧然看他,“她是自己走的。既敢走,當有自保之法。”

紀齊怔了怔。

腦中閃過父親、大哥、二姐的臉。

從前隻有父親和大哥神秘,如今連二姐也要行不為人知之事了?

顧淳風感受到了淳月這寥寥兩句,加在紀齊身上的千斤重壓,頗覺不忍,上前握住他手腕,“還撐得住麼?去鳴鑾殿找你哥?”

紀齊未及答,淳月先變色:“胡說什麼!你——”

“我一介女子,還是公主,擅闖鳴鑾殿攪擾臣工們議事,成何體統?”

淳月不意她接得利索,一時梗住。

“長姐也是女子,也是公主,”淳風繼續,“嗯,但長姐是長公主,還受主君之托鎮國,與我自然不同。”

淳月越發不明白她究竟想說什麼、做什麼。

“可我如今,也不僅僅是大祁的公主了。”便聽她聲沉,目光亦沉,“我還是此國的將士,剛從戰火紛飛的北境歸來,比坐守國都的臣工們更了解外間局勢,且身負戰功。長姐,我此刻有資格也有理由,入鳴鑾殿諫言。”

顧淳月受她音色與目色震懾,凝著對方片刻忽也轉了態度。

“是因那個傳言?”

這是大祁長公主的問話,端素而至威嚴,與早先一家之姐的慈柔天差地彆。

紀齊打小知道他們這些人,生就兩副麵孔,而自己排斥變作兩副麵孔,故嬉笑怒罵,與同樣堅持一副麵孔的顧淳風臭味相投多年。

卻終於到了這一刻,他與她,也要學著變臉,明話暗話,有的放矢。

“長姐既明白,便該知道我此刻,為何一定要上鳴鑾殿。”

顧淳月麵上覆著月華,銀澤調勻粉黛,真如廣寒仙子。甚至應該比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更冷靜,更平靜。“你已經看到了。你姐夫在與臣工商定平內憂解外患的最佳之法,你七哥好好活著,此刻正在覆盎門坐鎮指揮,傳言,皆是虛言,為造亂局的陰謀之言。”

“那柴氏父子,為何被軟禁?”

“誰告訴你他們是被軟禁?”顧淳月黛眉一挑。

那兵士說的是閉門不出,軟禁是顧淳風自己的猜想。她心知局麵至此,小漠才是唯一可信之人,恐怕是九哥留在霽都的最後一道防線,握著九萬禁軍,無論如何不能暴露。

遂淡定道:“進城就聽說了。否則亂軍攻城,哪怕七哥作為使節出麵交涉、最能破除流言,此刻城門上指揮的,至少也該有柴一諾之類的將領。”

淳月深盯她一刻。

終沒問出城門皆閉,她是怎麼進來的。“非上殿不可?”

顧淳風後撤一步,拱手以軍禮,“請長姐成全通融。”

淳月本就在鳴鑾殿聽議,是得知她回來才至玉階下等候。

巍峨殿宇立在三百年宮城中央,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她回頭望一眼,稍理裙擺肅聲道:

“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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