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四章 寒地幻夢(上)(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639 字 2個月前

一月中旬的北國,較南國北境更冷,寒地封凍,鋪天蓋地儘是冰雪。

卻燦陽千裡,放眼望,厚實冰麵上、潔白霧凇間,日光似珠彩,瑩瑩如幻夢。

競庭歌原是騎馬,臨近寒地月事至,隻得乘車,繡巒侍奉在側。

近黃昏,隊伍終停,她就著繡巒的手下來,但見麵前林樹高聳,樹影比樹乾更長,整齊、傾斜著灑在雪地上。

——因極寒之地的夕光折射之法不同麼?整幅畫麵呈明暖的淡紫,襯潔白天地淺金暮色,不似真實人間。

她身上亦紫裙,鬥篷暗紫,立在這幅幻境中正是凸出的一筆點睛。

慕容峋欣賞片刻,翻身下馬,至近旁道:“十年前我在王府門口初見你就想,這小姑娘像寒地黃昏。”

因熱愛寒地黃昏,故才莫名其妙傾心了她多年?競庭歌沒由來想,自覺可笑,一笑置之。

雪林間不便行車馬,全靠走路,好在目的地並不遠,也就兩三裡。那巨大的石頭堡壘赫然出現在一望無際的白上,競庭歌還驚了驚。

“今晚住此處。”

慕容峋話音落,裡頭走出來一人,霍啟,想是率先進去了安排。其後還有一人,寬方臉,眼距亦寬,鼻子大而略扁,嘴亦大,整個裹在雜色的皮毛裡。

是當地原住民了。

那人趨近,目不斜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對慕容峋微躬身,行禮之意。

慕容峋亦雙手交叉還禮,隻不躬身。

算是招呼畢,霍啟領路進去。室內幽暗,幾無窗戶的緣故,地上鋪著厚實皮毛,牆角燃著熊熊火堆,繡巒一一將各處燭台點亮,整座房子方顯出古樸的韻致來。

因由石頭砌成,屋頂不平整,更似拱形。分了兩層,卻是一眼能望清上下的兩層:

屋內最深處赫然築著一座高台,與那側牆壁連為一體,也由石堆砌,其上與地麵同樣平整,架著兩個似帳篷的東西,都大,各以皮毛覆。

“你睡哪邊?”慕容峋問。

競庭歌未料及,更兼霍啟繡巒都在旁邊——哪怕他二人該都有數,不好這麼明目張膽吧?對外頭紮帳篷護駕的兵士怎麼交代?

“繡巒姑娘先選。”卻聽身後霍啟輕聲。

競庭歌方注意到第一層,也就是他們所站鋪著皮毛的地麵上,也有帳篷,也是兩架。縱觀整個高闊室內,四頂帳篷實如四間獨立的小屋。

所以是主居二樓,隨從住一樓?

繡巒明了狀況,“先生選哪側,奴婢睡同側便好。”

競庭歌也便不扭捏,“青川規矩,以左為尊,臣睡右邊。”

床位敲定,行裝安頓,天竟已黑,卻沒人覺得餓。

“時辰尚早吧。”極寒之地,冬日晝短,阮雪音在最近一次通信裡就說,這月份恐怕隻有兩三個時辰天亮。

慕容峋已來過兩回,點頭道:“直接去泉邊吧。你要不要帶上畫具?”

丹青本她所擅,又兼此來為神光,自要描摹記錄。

畫具是專程收拾起來的,拎起便可出發,主仆四人並一隊十人護衛走出雪林向一片平緩山坡行進,爬了許久,直走得競庭歌小腹墜脹,就要堅持不住——

那片暗夜星空下沉碧的水域赫然入眼,掩在深雪霧凇間,嫋嫋熱氣騰。

競庭歌與繡巒睜大了眼。

慕容峋與霍啟並非頭回見,一彆經年,仍是睜大了眼。

兵士成列通通睜大了眼。

造物者天成的世間至美,總能讓不同人在同一刻,完全統一審美。

主君默許所有人站在原地觀賞良久。

然後與競庭歌又多邁幾步,到了水畔。

熱泉的熱並未融解水畔的雪,兩人選定一棵掛滿霧凇的大樹,拿出沉厚皮毛鋪在樹下,又展開畫具,席地而坐。

“手爐有麼?”慕容峋知她月事至,寒凍之地上走這麼久必不好受。

“有的。正捂著。”繡巒妥帖,而她早在行進之時便將其塞到了裙內。

“還有一個。”慕容峋卻變戲法兒似的胸前一掏,遞到她手中,“也捂上吧。”

暖熱乍入冰涼手心,迅速鑽整條手臂直達胸腔。雪中送炭原是這個意思,競庭歌想起淡浮院雪夜,孩子們同自己說的那些話。

“不是每晚都有,也不是入夜就有。先等等。”隻聽他繼續道,“若是一兩個時辰都沒有,你這身子受不住,便明日再來。”

競庭歌點點頭,展眸望天幕。雖無神光,星子透徹,且比在城鎮中所見要多太多,許因離天要近得多?

她不了解星象排列變化是否因地域而異,直覺得這也該畫,且要極儘工筆,帶回去給阮雪音瞧。

藤黃、朱砂、石綠、花青,十餘樣出發前新磨的顏彩攤開,頃刻將幽暗雪地綴得明麗。

“其實今夜若等不到神光,隻畫星空,是無須兌水調色的。”競庭歌已經起筆,描出夜幕輪廓;星子以淡白點就,她儘可能多畫,包攬最大範圍。

“嗯,調了若不用,會很快凍住。”慕容峋靠樹乾,偏頭靜看她作畫,頭頂一盞明燈,也是現掛的,光亮投下來將兩人圈在一片暖暈中。

“腳冷麼?”

半個時辰過,眼見畫過大半,神光未顯,而她因專注全程未動,慕容峋又問。

競庭歌深陷筆墨半晌沒答,許久方才聽見,動了動腳,已經僵了。“有一點。”

他瞧出不止一點,活動四肢站起來,“去泉邊坐會兒。”

競庭歌抬頭,臉上寫“這裡就是泉邊啊”。

慕容峋指向熱泉邊緣。

總共沒幾步,她不知他賣的什麼藥;樹下坐久了,儘管有皮毛隔絕雪地寒氣,以她月事第三日的身體狀況,也須活絡活絡筋骨。

遂擱筆,跟著走到邊緣,又如他說再次坐下,便見此人雙手伸過來。

伸在鞋上,她陡然一驚,未及反應兩隻靴子都被拉下來。

“做什麼!”她壓著聲低呼,趕緊回頭。

隻能看見霍啟同繡巒的模糊輪廓,護衛就離得更遠。

那也仍是——

她轉回來抽腳,剛發力腳上再輕,竟是一雙厚襪也被褪了下去!

光潔足背,十個腳趾就那麼僵直著蜷在冰凍空氣中,確切說是蜷在他掌心裡,競庭歌目瞪口呆,卻又被帶著往前往下。

腳底先觸到泉水。

然後熱流鑽進趾縫,漫上腳背,最後將她腳踝乃至半截小腿都包裹。

實在是,很舒服。

目瞪口呆還在她臉上,刹那滿足的神情亦沒能被控製住。慕容峋瞧她一張俏臉精彩紛呈,十分好笑,趁著手還沒鬆,輕在腳底撓了撓。

熱水之中,癢意尤顯,競庭歌幾乎叫出來,強壓住,氣急敗壞拿手掐他。穿太厚,掐了一手的衣料,她不甘心,瞅準了機會猛伸進他脖頸中!

脖頸周圍也裹得嚴實,奈何她角度刁鑽,一擊而中總算掐得皮肉半兩——熱乎乎,有點韌,卻該是他全身上下最軟的一處。

自然便下了狠手。

軟肉近喉,競庭歌沒細思量,瞬間叫慕容峋狂咳起來。

遠處雪地風聲驟起,然後腳步聲起,皆往水畔奔。霍啟最先至,看到了此間情形,立時抬手阻止後頭兵士上前。

競庭歌將將收手,不敢回頭;慕容峋猶在吭吭,擺手示意霍啟也退。

“說好了平時不可亂掐!這麼些人呢。”四下複寂,慕容峋低聲。

這“說好”也發生在那不可言的時分,他欺人太甚迫得她受不住,隻能掐他後背。

競庭歌被此一句提醒了彼時畫麵,喘息吟哦猶在耳,登時收梢,撇過臉不再理他。

慕容峋兀自脫了鞋襪,也雙腳入熱泉,兩人並肩坐半刻,熒紫的光幕便在這時候降臨在霧凇上空。

光幕,因真如幕布,從上往下飄灑,幾乎瀉地。

“紙筆,顏色。”競庭歌受震懾,不轉睛,拍旁邊人。

慕容峋身形高大,手長腳長,向後一倒,上半身便是三步,再伸胳膊,又算四步,頃刻夠到了畫具,兩趟便將東西準備齊活兒。

競庭歌眼手齊動,迅速描畫。

“要不要調色?”慕容峋伸手拿朱砂與花青,預備調紫。

“先不調了。你不是說這神光變幻無窮、瞬息間改?我描出形貌,你幫我標注顏色,回去再填,不填也行。”

因是頭回,競庭歌興致高漲,一繪數幅直至慕容峋餓得肚子響。

——實在不比批奏章或練武治軍更輕鬆,她動作極快,對配合者要求極高,一整晚下來他未得賞景之樂,倒出了一頭一身的汗!

回住處兩人都狼吞虎咽用完膳食,洗漱畢,競庭歌鑽進小窩開始整理畫作。

寒地長夜極深重,石壘的大屋隻在兩側開了小窗,此時也以皮毛為簾擋著。孤燈一盞搖曳在一層,與之遙呼應的是二層競庭歌的帳篷。

通明,模糊人影並手持紙張拿起又放下的動作不時映在厚沉帳布上。

霍啟還在外值夜安排,繡巒侍奉罷競庭歌,也已回一層帳中躺下。

隻有紙張小心起落的聲音偶響在昏暗的靜謐中。

然後一隻大手穿過厚簾,呼吸都近了競庭歌方後知後覺。

她瞪眼做了個“噓”的表情,又動手勢,讓他出去。

“不鬨你。睡不著,來看你做功課。”慕容峋以氣聲道,極輕,似比她還謹慎。

“看就看著,不可再出聲。”競庭歌隻好以氣聲回,剜他一眼,繼續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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