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箱橫胸前,自然看不見路。淳風忙快步上前,依他口述同往住處。
“這鎮叫花馬鎮,此刻殿下所處乃是最東的一座路城。”一邊走,紀齊開始介紹。
“知道。”淳風點頭。
北邊國境線最長,總共五個重鎮,稱祁北五邊。每個重鎮的防禦體係又分鎮城、路城、衛城、堡城四級——也是顧星朗登基後的設置,與禁軍改製同時間。
“殿下入軍營比臣晚不了多少,此番前來定做了功課。”紀齊方反應,“總之殿下有疑,隨時問,臣會儘可能回答。此城中也還有原本的駐兵六千,稍後臣會帶殿下見其領將。”
黑雲騎目前總共三百,當然不能滿足一座路城的兵力所需。出發前顧星朗都有交代,且說了:
本想安排你去宣府鎮,也可與熟人相照應。但既為曆練,同熟人一處反而相互拖累。
彼時她正要出發,來不及問也想不起是哪個熟人。如今看來,當然便是紀齊,這小子正是從宣府鎮最西的路城趕來。
想來在顧星朗的印象裡,她與紀始終是那副見麵鬥嘴、一言不合還要動手的打鬨樣。
她無聲失笑,兩人已至住所前。門推開,室內清簡,卻是窗明幾淨。
“不會將最好的屋子給我了吧?”
她一腳踏進去,示意紀齊隨便找個地方放箱子。
紀齊竟似早想好了要放置何處,徑直去放,一壁答:“算是第二好的。”
淳風瞧他答得精準又對屋內熟悉,更添篤定:“你挑的?”
紀齊方知失言,斂首一禮,“臣僭越。因殿下將至,一城的男人不知該如何準備,找到臣這裡來,道殿下與臣相熟,”似再覺僭越,他斂首更甚,
“要臣過來至少為殿下挑一間房。談將軍,也就是本部守將,原想將最好那間備給殿下,臣言殿下一心來曆練,亦未建功勳、未受正式的武將冊封,定不願招搖,更不願住最好的屋子來昭示尊貴。遂建議了這間。”
自見麵起他就禮數周全格外講“殿下與臣”,淳風都照單全收,此刻聽他頭頭是道,又四下無人,終忍不住笑道:
“很懂我嘛!二十年交情不白費。”
這般說,走過去豪氣拍他肩。
從前兩人就如此,實在尋常到如左手拍右手,紀齊卻似觸了火,肩頭驟燒,閃身讓避,“殿下。”重站定了方將話說完,
“不妥。”
淳風眨眨眼,“你不用這樣吧。”
這家夥自其父致仕後便換了麵孔,北上之前還隻有苗頭,如今是更見拘謹了。
“此為軍中。”紀齊肅聲算解釋。
淳風挑眉:“兵士之間難道不喝酒劃拳互拍肩?”
紀齊抬眼:“殿下打算與兵士們喝酒劃拳互拍肩?”
顧淳風瞧他那副見了鬼的模樣,愈覺好笑,神情卻正經起來,“我既從戎,來了邊營,便不止要卸下公主的矜貴,也要拋開女兒家矯揉。”
眼見紀齊的神情隨這句話越發不對,她笑笑:
“但你放心,不會真與兵士們喝酒猜拳,頂多切磋或並肩作戰之際互拍拍肩,那也是情義到時之舉。”這般說,向門外望,
“這麼多女孩子乍入軍營,嫂嫂說了,要我一定循序漸進。”
紀齊鬆一口氣,“君上亦有新規頒至,皆是對黑雲騎的保護;祁北五邊治軍皆嚴,殿下可放寬心。至於拍肩,”
淳風不意他對此事上心,竟是過不去了,哭笑不得。
“表達同袍之誼有很多方法,不是非得,肢體碰觸。”他說完這句脖子有些紅,因幾百日戍邊皮膚變黑,不大瞧得出。
“好了知道了,我不拍就是!你要不要看看箱子裡都有什麼,能用的,先拿些出來用?”
那箱中日常用度、藥材補品,樣樣金貴,琳琅滿目。
紀齊眉頭複蹙,又不好當著淳風的麵埋怨嫂嫂大手筆,拿了許多出來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決定分給這頭和自己那頭的兵士。
底層鋪著些衣物。
有新有舊,其中一件洗得發白的紺藍色,淳風一眼認出,伸手拿起,笑道:“還把這件帶來了!”
這件他常穿,便是她都經常看到,長姐自然認為是他喜穿之物,收箱千裡送。
紀齊將衣服搶回來,道:“用料確實好,越洗越軟,貼身穿也舒服;厚薄亦適中,能穿三季。”
是自己挑的,淳風頗得意:“十五兩銀子沒白花!”
彼時十五兩銀子其實買的兩件,另一件是她的裙衫。
紀齊心下微動,便見淳風轉身開箱,頃刻拎出一把鵝黃,“喏,我也帶了!”
那鵝黃比紺藍要新,大概因她不在宮中就在營中,穿的機會很少;而他分明常穿,北上卻沒帶,實是故意不帶。
卻還是被淳月送來了。
“明日出巡,要否帶甲?”
紀齊回神:“不帶吧,兵器佩好便是。隻是巡遊,輕裝上陣。”
淳風點頭:“那我正好穿這個。”阮雪音說既以女子身份堂皇從了戎,便不必刻意遮掩特征,平常時候,想穿裙子就穿,“你也是啊,便穿你這件天上有地上無的舒服外袍!”
第二日整裝出發,紀齊盯著那件紺藍許久,拿起又放下,穿上另一件簇新的又脫下,終究換上了。
出房間,與眾兵士列隊等待,鵝黃的顧淳風很快出現在同樣暖黃的晨曦裡,身後近三百個姑娘,威風凜凜,容光煥發,直將他隊伍中五十名兵士及整個路城此時正值守的兵士看得傻眼。
“走吧!”
淳風與紀齊見軍禮,又向其後兵士致意。女兵們齊拱手遙致意,直唬得男兵們也拱手,竟都有些緊張。
隊伍出路城,開始西行,花馬鎮之繁華超出淳風預期。
昔年追阿姌、葬阿姌,然後奔赴封亭關、三國起爭端,她至少兩番穿越國境線。卻未見哪座邊鎮這樣熱鬨,其屋舍似都比彆處講究。
“確是祁北五邊中最繁華所在,乘位置之便,商貿尤盛。”紀齊要引路,就在近旁。
淳風遙望街景,“商貿尤盛,那這裡的蔚人該不少?”
“不少。這些年遷居祁北的蔚人,許多原就在這裡謀生。”
“遷居祁北,那算是,歸了祁?”
“是吧。我戍邊近一年,也與不少蔚人往來,其中不乏打算定居我大祁者。”紀齊亦望遠處街市,“整個青川,越往南水土越豐饒,安居樂業之可能遠勝北國。其實尋常百姓並不在意上位者何人,在意的,不過是去哪裡能過得更好。”
淳風頗受點撥,許久道:“這也是九哥堅持以和平之法完成統一的底氣吧。我大祁,本占地利、基業之優。”
“亦是其他諸國都欲征伐的緣由。”紀齊輕聲。
淳風又默片刻:“是啊。都想將好山好水搶來,自己做君王。”
隊伍便在談話中漸遠,駛離鎮城,駛進茫茫無人的國境線邊緣。淳風一路眼觀四麵,試圖充分利用兄長有心安排的這趟旅程,儘快熟悉整個北境。紀齊該受了君命,一年來也真下了苦功十分進益,沿路解說,事無巨細。
過一隘口時淳風注意到其間小路,彎彎折折直朝深處去,忍不住探脖子望。
紀齊注意到了,卻不停,直到淳風勒馬開口:
“那裡麵是做什麼的?”
“流放犯人服刑之所。”
淳風怔了怔。一路上也不是沒看過,偏他答話那副神情叫人追問:“具體做什麼?”
“耕地織布,供給邊軍。”
很尋常啊,這家夥也不像在撒謊。哪裡不對呢?
她於下刻反應過來。“我看看去。”
“彆去了。”此為見麵後他頭回以熟稔語氣對她說話。
淳風徑直回身向柴一瑤:“你們先行,我隨後就來!”
小玉和追風,一白一黑,同樣高大,很快消失在隘口窄道間。
過窄道,眼前重開闊。時值嚴冬,顧淳風以為並無莊稼可種,卻見那不小的平地間青色的幼苗棵棵成排,極目處,有一婦人衣著寒酸,手腳皆被鐐銬所縛,正自紡織。
顧淳風有些不信,下意識看紀齊。
紀齊沉默點頭,她轉回去再看,一個六七歲小男孩出現在視野中,手腳上也是鐐銬,正躬身推著輛堆滿雜物的板車。
十分艱難,他咬緊牙,麵目猙獰。
猙獰在看到淳風的一瞬凝固。
然後消散,漸漸空洞。
“姑姑。”半晌他喚。
織布的婦人亦被這聲喊停,偏頭望過來。
若非親見,哪怕親見,顧淳風依然沒於第一時間認出那是檀縈。
所有確定都來自顧嘉聲的一句喚和紀齊的點頭。
她總記得檀縈是張線條流暢、偏長卻飽滿的臉。
此刻遠觀隻覺那顴骨突出,臉更加長,眼鋒比從前愈見犀利,越一地青苗掃過來如割草的鐮刀。
對方隻是看著她,沒有招呼意思。淳風亦不知該如何與她相對,轉了頭向孩子,斟酌半瞬終是回:
“聲兒。”
顧嘉聲便在這句熟悉陌生、遙遠親昵的應答中塌了渾身猙獰,丟開板車跑過來,因戴著鐐銬,跌跌撞撞,“姑姑!你求求九叔父!不不,求求君上!放聲兒和娘親回家好不好!不回外祖那裡也可以!就居花馬鎮也很好!這鬼地方,”
他回頭望,青苗之外,茅屋曠野,機杼聲停更顯此間荒蕪,
“聲兒實在呆不下去了!”
他亦瘦了許多,原本不明顯的顴骨突出,麵色也黃,寒冬時節透出紅紫來,是吃不飽穿不暖的症候。淳風心中不忍,想伸手,終沒有。
檀縈便在這時候站起,鐐銬在身,姿態如昔,一步一響,行至跟前。
“身為死囚,不列皇族、不複皇姓,須喚殿下。”她聲比冬寒更寒,自是對顧嘉聲。
“父王謀逆,已經自裁!孩兒懵然不知,憑何受刑受死!”該是一年多受其母壓製、不得紓解,一朝爆發收不住嘴,顧嘉聲複拉淳風裙裾,
“姑姑,姑姑!君上真要殺聲兒麼?母妃說因珮叔母,不不,因皇後殿下誕嘉熠妹妹,君上大赦天下,才緩了行刑,我們依舊是將死之身!姑姑你救救聲兒,聲兒不想死!”
“逆子!”檀縈如冬霜的臉上泛起怒容,“乃父留話:成王敗寇,雖死無悔,赴死也要拿出氣概來!”
那是鳴鑾殿前台階上飲酒時,信王最後托付的話。顧星朗一字未改轉達了。【1】
“可孩兒從無謀逆之心!孩兒不想做太子,沒想父王為君,孩兒對九叔父衷心敬重!九叔父仁義之君,對上官家都未曾株連,怎能心狠至此,對親族下殺手!”
淳風望著那孩子滿臉濁淚,是淚水混了塵土,尤顯得臟。
她掏出絹帕,蹲下,一點點給他拭淚,柔聲道:
“聲兒不願乃父謀反,不願為太子,這些姑姑都知道。那聲兒可知,當初若是你父獲勝,九叔父會是何下場?”
顧嘉聲吸著鼻子,眼神再歸空洞。
“你父親的人馬,從祁南開始夜殺你九叔父,一路追到天明。沈疾單騎護主歸國都,險些喪命,緣故在此。他應該還有旁的鋪排,在朝臣間、在軍營裡,姑姑蠢鈍,至今不清楚;但他挾持九叔母、匕首穿胸,天下皆知,若非競庭歌為救其師姐以國戰迫之,你九叔父已經痛失妻兒,這世上根本不會有嘉熠。或者競庭歌不出手,你九叔父為保妻兒退位,以乃父徹夜擊殺之狠,他會留他們性命麼?”
濁淚被拭乾,男孩的臉卻更顯空洞。
“這刑罰,或許非九叔父本意,卻是帝王家道理。今上願赦,是他寬仁;今上不赦,也理所應當。”
緩刑之後何時再處置,淳風全不知曉。她一度懷疑顧星朗借朝朝出生大赦天下,就是要放他們娘倆一碼。
但她沒有將這樣的話講出來。她在用這套非常“阮雪音”的說理之法勸說自己的侄兒時,忽十分徹底地將顧淳風與大祁公主這兩個身份區分了開。
也就忽明白了許多年來顧星朗是如何在其本心與國君這個位置之間遊走、取舍,麵麵俱到又不至麵目全非。
真是難。須如阮雪音般於某些時刻將自己全然抽出,站在畫卷外,才能決斷。
她將絹帕塞到孩子手裡,翻身上馬。
紀齊默跟,直至二騎徹底出窄道,能遙遙望見先頭部隊方道:
“以為你必不忍心,至少會求君上放孩子出來。”
所以勸她彆去看。
顧淳風情緒未平,一時提不起速,馬蹄聲在北風中緩踏許久。“因為昔年阿姌出事時我的反應?”
重情心軟,滿腔意氣。
紀齊不做聲。
“她完全變了模樣。不止因荊釵布裙。”又許久淳風再道,是說檀縈,“我還記得她初嫁四哥時的情形,他們兩個,在一個春日清早入宮謝恩。”
北風將話音拖長,變成歎息,
“帝王家。”
【1】729大夢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