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阮雪音睡得很不好。
從前她也常睡不好,翻騰得厲害,長居祁宮之後,與顧星朗夜夜同寢之後,景況漸不同,以至於她漸忘了自己還有那長達十幾年的多夢光景。
便是那年從蓬溪山回宮的初雪夜,奉命往挽瀾殿之前,她還做了個夢,是自己出生時畫麵,雪聲轟隆,她隻以為是日有所思。【1】
那枝結香,如今已盆中成樹、花開同心,亦是那時候帶回的。
前塵往事,當時不覺,置於今朝,全如應驗。
想多了吧。她和顧星朗分明被拉進了一個謊言重重的巨大陰謀,以至於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但有關明夫人。
那句長久靜默後的“她瘋了”,實如鐘磬,在這個雨夜持續敲在心上。
敲在浮著蘭香時斷時續的夢裡。
直至天明。
立冬以後顧星朗將早朝改為了三日一回,施行至歲末。這天晨間他也便沒急著起,睜眼盯了會兒帳頂重工精繡的飛鳳,轉頭,發現阮雪音也盯著帳頂。
“沒睡好。”他出聲問,剛醒的嗓子拖著啞。
阮雪音嚇一跳,回神轉頭,看他樣子,也像是沒睡好。
昨夜聊到最後氣氛闌珊。
而在這個沒有朝會的早上,都倦怠不想起的兩人,倒適合做些什麼來彌合若有似無的談話缺口。
阮雪音看著他漸深的眸子,讀出意圖,沒反對。
觸碰纏繞,她仰起脖頸迎他深入。嚶嚀被鎖在重重紗幔裡,忽被一串輕快紮實的腳步聲踏破。
“祖宗——郡主——使不得——殿下!”
然後是雲璽由氣聲而漸大最後幾乎喊出來的攔阻。
晚了。
魚水方交融,剛入銷魂刻,紗簾被一雙小手鑽啊鑽終於鑽出縫隙,亮晶晶兩隻眼眨巴著往裡瞧,錦被頭裡,兩顆腦袋正神色極叵測也瞧著那小人兒。
好在天冷。
除了腦袋全在錦被之下。
但雲璽還是在追上來之瞬瞧見了那兩顆腦袋的位置,及其所蘊含的姿勢,登時魂飛魄散,抱起阿岩便往外退,“君上恕罪!奴婢這就帶郡主出去!”
那門關得也比素日響,直叫阮雪音徹底清醒,眼神也清明了些,好半刻推他,“起來罷?”
顧星朗可沒清明,神思清明了身上也不行,稍動了動,慍道:“怎麼起?都這樣了!”
一夜雨歇,終迎來今年十一月難得的晴日。日上三竿,床帳方掀,闊大寢殿裡響起顧星朗的回音:
“書信競庭歌的時候說一聲,她這女兒像極了她,儘壞我好事!”
阮雪音瞧著那人穿戴整齊又分明饜足的表情,頗覺無語,“我可不敢說。會被她反咬一口,罵我們教壞小孩。”
“又沒看到。”顧星朗下意識接,旋即反應:“誰讓你詳說了?她不知為何事,如何反咬。”
折騰到這時候居然還要賴這裡說這些荒唐話。
阮雪音餓得頭重腳輕,懶理他,快步出去。
顧星朗出去時正碰上雲璽一副任打任罰模樣,肅聲道:“規矩今立下,日後無論嘉熠還是芳藹,不得擅入寢殿。”
“是。奴婢領旨,就去交代。”
“門也沒關好吧?否則能讓這麼小的孩子溜進來?”
“是是,奴婢今後一定注意,絕無下回…”
他再要與雲璽議規矩,冷不防瞥見阿岩正小手把著殿門柱,歪著頭往這邊瞧。
立時換一臉慈父笑,招手道:“阿岩來!餓了沒?跟朕再去吃些!”
阮雪音在圓廳用膳,聞得腳步聲抬頭,所見便是這幅父慈女孝畫麵。
阿岩被牽至桌邊,又被抱到特製的高椅上,同兩個大人一桌吃喝,其樂融融。
口齒雖不清,小家夥已會咿呀,雖愛笑,卻不大愛講話。阮雪音原覺得這點很不像她娘親,有一夜夢到許多年前梨樹下初見,方記起那時候的競庭歌也是不愛講話的。
以至於怯怯。老師問她,她滿臉赧色,開口更澀。
興許那丫頭本不是多嘴之人,半生憑嘴吃飯,僅僅是為“吃飯”本身呢?
她望著阿岩的小臉出神,手中白匙亦停,被顧星朗瞧見,伸手一記敲。
阮雪音回神轉臉,說出全不相乾的一句:“肖家主昨日傍晚動身,加上夜間歇宿,到這會兒,該沒走多遠吧?”
顧星朗一怔,“剛收奏報,才過穎城。”
“你好像問漏了話。我想去補上。”
顧星朗稍複盤,即恍然,“確實忘了。”又望殿外,“沈疾請了今早麵聖,這時辰該已至挽瀾殿,便讓他先護你去。”
“他來麵聖是為——”近一年,傷勢大半愈,隻能是為接下來去從。
“嗯。所以路上你若得空,也可同他聊聊。”
皇後秘密出宮,一路騎行,追上同樣低調的車隊時,已經入夜。
肖家主原就心緒難寧,遙聽見馬蹄聲疾行更覺惶然,隻以為君上是改了主意,追過來要將他就地正法,同時遠在東邊的家族也已就擒、一朝傾塌。
下車卻見隊伍頭裡是個小個子青年。青年一躍而下,走近,竟生得非比尋常的標致,若為女子必是國色。
阮雪音便在對方茫然的表情中徹底至跟前,緩聲道:“還有兩句話,本宮奉君命,來問肖老。”
問漏了什麼,顧星朗大致有數;具體怎麼問,他卻沒管,由她運籌。所以這樣一句隻是場麵托辭,而肖家主聽得女聲,立時反應眼前人是誰,便要跪拜行禮,被阮雪音攔截:
“本宮作這副裝扮,便是不想打草驚蛇,還望肖老成全。”
夜色抵臨,郊野無人,冬令更顯黑沉。老者與青年立於深灰馬車前低聲說話,月光投落車頂,將那處平麵罩得慘白一片。
“兩件事。第一,肖老家中可有圖騰?”
圖騰二字聽著玄乎,但她一時沒找到更合適的,自問過崔怡雪滴花之後便以此詞指代。
肖家主是聽過傳世預言的人,不覺玄乎,隻攏手弓背小心問:“殿下所謂圖騰——”
“花植。肖氏家宅,女眷們所喜紋樣,從衣著到簾帷,可有特彆常用的一種?”
那雪滴花樣便在崔家常見,崔怡說初習刺繡時非梅非桃,而是這色雪滴花。
肖家主清濁交替的眼中再現茫然。
阮雪音不想浪費時間,“第二問,與第一問相關,你可以順著想。折雪殿內遍植奇花異草,相傳來自整個大陸,是太祖為明夫人搜羅。而令祖擅堪輿,負責祁宮各殿方位之定奪,就算沒有直接參與修築折雪殿,不會全無知曉,可有留話?”她稍頓,“或者旁的什麼蹤跡。關於花植的。”
有關折雪殿內花植,還是昔年上官妧造訪時提及,她才注意。【2】
肖家主空茫的眼瞳發沉,似勉力憶往昔,好半晌喃喃開口:“草民幼時觀祖父繪圖紙,凡需植花樹草木處,都以木芙蓉標記。”
木芙蓉為常見園藝品類,用於標記原本尋常。
但折雪殿前庭有那麼兩株,謂之喋血,卻不尋常。
不尋常以至於那年秋天它甫一開花,她立時被那白瓣上朱砂般印記吸引,翻看《山海圖靈誌》,得見其載。【3】
寂照閣牆上是有木芙蓉的。
至於是否喋血木芙蓉——皆為青金鐫繪,瞧不大出,滿牆花草,彼時她也並沒有深究。
而這樣關聯,有無成算,實在很難說。
北行的馬車消失在漸深的冬夜裡。
“回吧。”阮雪音輕聲。
沈疾就在斜後方,聞言令啟程。來自霽都皇宮的小隊深夜踏上歸途,與來時一樣,皇後馭馬中間,沈大人緊伴其側,剩餘八人看似陣型淩亂實則以圍護之勢將扮作男裝的女子守得密不透風。
因回程不用追人,比來時速度慢些,阮雪音沉默思索,許久忽聽沈疾道:
“殿下騎藝比從前精進了。”
大多數時候與人同行,沈疾都不是主動開口的那個。
但或因從前代送羽簪、提點贈芍藥的交情。
或因阮雪音的話比沈疾更少。
又或因她總有一副傾聽之姿,不輕易評斷、結論——她自己並不覺得,是顧星朗、淳風的觀瞻。總之人們多少願意同她剖心,在合適的時候。
比如此時。
“在其位,總要儘其職。如今之勢,會什麼不會什麼,由不得本宮挑揀,最好都會。”
分明是本宮臣下的禮稱,談話內容也不算輕鬆,但雙方都不覺拘謹或隔閡。
“殿下萬金之軀,自有千軍萬馬相護。”沈疾誠摯道。
“但如今晚這般情勢,本宮會騎禦,顯然就是一項必須。”
“那是因,殿下親力親為。”
“大人跟隨君上多年,當知曉,他親力親為之事,比本宮更多。”
沈疾沒再應。
南國冬風輕,凜而不寒,馬蹄聲響在闊野窄徑上,偶被夜梟幽鳴打擾韻律。
“白國冬夜比本國更溫潤吧。也是在這樣的夜裡,沈疾千裡護君歸。”良久阮雪音又道。
那頭寂了片刻。“臣慚愧。”
“正因見證了他親力親為,年年前往深泉淺野,知曉他的天下理想與深懷洞見的前輩其實不相悖,所以放棄,死忠到底。”
夜梟幽鳴一聲接一聲,有些催心。
隊伍再行數裡,穿過夜梟催心的樹林。
“其實臣不明白——”
“他既已識破你的偽裝,知曉了黎鴻漸或有問題,為何至今無動作,任由十三皇子在夕嶺繼續師承。”
沈疾並不意外於阮雪音輕易說出自己想法。同樣的技藝他在顧星朗那裡領教了經年。
“除了黎鴻漸,在疑之列的人很多,非常多。”阮雪音不確定沈疾是否知曉全部,但按他由始至終所做選擇、所付行動,她更願判斷他隻知黎鴻漸那一角,“若是將所有可疑之人都扣來嚴刑拷問,甚至舉家族滅殺,你可知,是什麼後果。”
“暴君之行,真正亂世之始。尤其對於始終局外的芸芸百姓而言。”沈疾沉吟慢道。
夜風裡阮雪音沒點頭,也沒立時回話。
“自來困住君王的,朝政為次,心魔為首。他深諳此理,故一再煉心,強壓著不在局麵未明時動乾戈。”許久她道,其聲迅速消散在飛馳的夜風裡。
“卻仍在不到一年之內,連削了四家。”話出口沈疾方自覺接得太快,斂首沉聲,“臣知罪。”
“溫氏據祁南,檀氏受信王府牽連,紀相失職於去歲變局,這些都是被天下人看在眼裡的。因果皆備,並非秘密,不止你一人這麼想,何罪之有。至於肖家,白國之役後半程你守在韻水,不會不知,肖賁曾作梗。”
沈疾默然,下意識微點頭。
“他們幾家所懷願景,應同黎叔近似。你自幼便與黎叔相識吧,至少知道有這麼個人,早於那年他帶君上一行人造訪不周山?”
沈疾萬般不料這話會由阮雪音、在這種時候、以近乎肯定得仿佛知情的方式,問出來。
便是顧星朗該也沒有這樣肯定。
至少他沒有這樣來問自己。
以至於這場白晝追人的安排忽也顯得可疑,顯得隻是此刻交心的一段前奏、一個鋪陳。
【1】248夜宿挽瀾殿(一)
【2】56開門見山
【3】195相思入骨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