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自想探望,即使知道這君臣二人必還有要事相談。
該回避時她回避就是。
三月春籠霽都,沈疾的府宅是嫋嫋春紗下格外出色的桃花源。穿幽巷入府門,家主剛用過午飯正庭中走動,隻站不直,遠觀便似七八旬老人。
顧星朗本著常服,又不讓通傳,快走到跟前了才被發現。
“君上。”他原就佝著,倒省卻行禮麻煩。
顧星朗上手攙,“禦醫回宮稟過,說最近合該緩走動,有助恢複。上個月淳風來瞧那陣,卻是心急了。”
沈疾不確定淳風有否因私自探望受責備,想解釋,顧星朗再道:“她一意要去戍邊,我該會允準,”便指阮雪音,“她嫂嫂也支持,女子家異想天開,還要建女子隊伍。你怎麼說?”
沈疾方注意到還有訪客,“夫人。”
阮雪音頷首,走近幾步,“聽說有兩處後背傷近臟腑,還是靜養為佳,每日行走要嚴控時長。”
沈疾應聲答是又謝。
午後明光,顧星朗吩咐人搬桌椅出來,要就著春陽飲茶閒話,正好叫傷員歇腳。
須臾茶點齊備,三人圍坐,滌硯奉命屏退眾家丁,又自退至一棵初現花蕾的鬆月櫻下候命。
“引凰台上那夜文綺身死,當時我就推斷過,回來後望整局再推,還是找不出第二人更具嫌疑。”顧星朗飲半口茶,平心靜氣真隻如閒話,“為何殺她?”
阮雪音做好了回避準備卻沒做好剛落座就要回避的準備。她輕摳藤椅把手,眼望顧星朗“我要不要去賞花”的意思。
顧星朗根本沒理她,話雖隨意,全副精神凝在沈疾身上。
“她身中暗器數枚之前,我請她隨我回祁宮開寂照閣看河洛圖。她答應了。你在樹上應該聽得很清楚。”對方不言,顧星朗繼續問:“所以是為阻止。河洛圖不能這樣被我拿到。”
日色朦朦將春燦隔在三人圓桌外。
“回君上,臣,不知道。”
“是不知道為何須殺她還是不知道為何不能被我拿到河洛圖?”
沈疾複默。
“是不是你。”
“是。”
“但你不知緣故,隻得了殺她的指令。”
沈疾再默。
“這說不通。你一開始並不知她會出現在韻水,我都是猜的,然後憑薛禮與女君羅浮山道彆的傳信,再憑女君易容入皇宮的事實,確認的她行蹤。誰會在那樣兵荒馬亂時給你指令讓你殺她?還是,出霽都時你就知道,信王將作亂你也知道,北上回程是最後也是最好的機會對我下殺招,結果你,沒動手。”
不僅沒動手,還以身相護險些送命。
“君上以後背對著臣。”沈疾答非所問。
是說共乘忽雷駁之後。顧星朗挑眉:“所以是絕佳機會。”
“君王慎,從不曝後背於人。”他繼續答非所問。
哪怕不在場,阮雪音也於這寥寥對答中摸清了彼時狀況。
景弘九年的春是真來了,午風拂麵暖且軟。
“所以水邊飲馬吃點心時你都還沒想好。”顧星朗笑起來,“是我將後背對著你,才有了最終定奪。”
真信任又或藝高膽壯的手腕?便連阮雪音也拎不清,以她對他幾年來了解,更可能是五五分。
沈疾苦笑:“沒有。箭雨來時四肢反應都是抵擋,多年習慣罷。”
“習慣到忘了還有殺我這個選項。”顧星朗笑意不減,“其實當時你稍微放幾次水,讓我中箭身死然後帶著屍首回霽都,依然可享護君美名,對淳風,也不難交待。至此刻,便是新君功臣了。”
挺完美的局麵,於信王也不叫謀逆。
沈疾搖頭:“臣與信王,從無勾連。”
“那是誰。”出棲霞郡時顧星朗就提過黎鴻漸三字。
沈疾扶圓桌站起來,跪下去,因上身佝僂,必須以雙手撐地方能跪住。“臣有欺君大罪,不敢亦不能再伴君側。此宅厚賜,還請君上收回;君上若留臣命,還請貶臣作庶民;君上若為社稷計要取臣命,臣,甘願領受!”
滌硯站樹下,自三人圍坐便覺不對,至此刻見人帶傷跪伏又仿佛在言生死——雖聽不清,春風多少送漏字,暗忖自己與這大個子相伴十年,真有或致死罪的隱情,怎會全然未覺?
顧星朗亦作此想。若沈疾從頭就有身份,不會與淳風這樣反複,賜婚之時就該拒絕;若是想利用淳風,那麼也不必悔婚,更不會在這生死之役中自相矛盾。
是鎖寧歸來後。
他以右腿重傷為契機同淳風解了婚約。
鎖寧長役中哪一刻他反常?
顧星朗深陷棋盤中不及應對,阮雪音看著沈疾撐地的雙臂漸抖,頗不忍心:“起來說話。”
不是主君令,沈疾不動。
顧星朗被此一聲拽出紛繁,“夫人讓起你就起。”
沈疾還是不動。
顧星朗走到他跟前親自扶,“跟著淳風彆的沒學會,苦肉計用得麻溜。不想說就算了,不把傷養好,今後再如何當差?”
“臣不——”沈疾就著他承托正起,聞言又要說。
“知道了。實在不想繼續跟著我,就領兵去,待得雲開見月明,再回來。”
“臣請——”
“駁回。”顧星朗打斷,“這麼能打的家夥,放走可惜了。你去給我打二十場勝仗回來,大的小的都算,再請辭請貶。”
本就不推崇征戰,邊境摩擦要集齊二十場不知得多少個年頭。阮雪音深覺此人天賦異稟男女通吃,靠一副厚臉皮將文臣武將皆哄得隻能效命。
“這宅子送你了就不會收回。”還沒完,他伸懶腰四下觀摩,神態頗輕鬆,“護君功勳,等你傷愈自己入宮來領賞。對了,剛說淳風建女子軍隊之事,你幫我想想,下回再見,給些諫言。”
阮雪音尚在哺喂期,每隔一兩個時辰須行事,否則脹得慌。顧星朗算著今日出門已久,怕她難受,不多耽擱,交代讓好好休養,便出府回宮,上車忙問:
“還好麼?”
是有些充足了,倒還不至難捱,阮雪音也便沒立時明白他所問所慮。“啊?”
顧星朗將人攬過來,耳邊嗬氣:“女兒的口糧。要不要我先幫忙緩解?”
青天白日馬車裡,滌硯還跟在外頭,說不定就在窗下!那晚暖閣夜宵淳風和雲璽也是該聽不該聽的全聽了——她隻覺他囂張太過欠收拾,反手擰上硬韌胳膊肉,顧星朗當場嚎叫,惹得馬車一顫近乎停。
“怎麼回事?”便聽滌硯外頭輕斥。
“大,大人,”再聽負責驅馬的兵士磕巴,“要不要停會兒?”
滌硯正欲答趕著回宮停什麼停,再忖方才君上那聲叫喚不無風情,一時便有些踟躕,終挪至窗下確認:“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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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星朗剛吃了痛且喘且嘶:“做什麼?!”
真打擾了?滌硯心顫,小意再問:“咱們是繼續走還是——”
“當然繼續走!”他忙著揉胳膊又掐阮雪音腰肢報複,沒好氣。
滌硯自聽見了裡間窸窣,暗忖恐怕是車軲轆動起來、整輛車顛起來比較儘興,遂不含糊,嚴正吩咐道:“不用停!再駕快些!”
阮雪音正被渾身揉掐躲得沒章法,馬車驟提速,更是前仰後合撞在那登徒子懷裡任魚肉。“你還有理了!你自己說,你這胳膊是不是該罰!”
“我胳膊怎麼了,我胳膊——”顧星朗欺負人正起勁,早將煩心事拋腦後。
阮雪音原沒在意,完全是找理由自救,脫口道:“先前在城郊哪隻胳膊被纏的?纏那麼緊,擰一下算輕了!”
顧星朗如遭冷水潑,驟停攻勢。
阮雪音不意這句威力無邊,輕咳道:“我其實沒——”
車軲轆滾得生猛更襯此間深靜。
“得想法子解決了,否則恐生大患。她如今愈發偏執,怨望過重,”
他沒說下去。該是憂心且痛心的。
傷情於戰封太子,受困於無寵現狀,父母遠走、兄弟離散——此結係於情和自尊,恐怕也隻情和自尊能解。“寧王這些日子居鎮國寺,”她緩措辭,“隻長姐去看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