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愈盛,是個晴日,擁王的嘴在眼前開闔。
阮雪音五分留神聽著,腦中旋思緒。
無論此役中霽都暗手是誰,至少到目前為止,沒人露餡,場麵上走的都是忠君為國,縱有激進之過譬如寧王和朝中主戰一派,過不至死。
沒人露餡,沒有實據,顧星朗縱疑信王,缺少抓手——信王也就沒必要自亂陣腳讓擁王先來說情,反而棄前功。
所以是顧星朗得了實據?潛回霽都便為拿這實據?暗潛的風險其實不比明晃晃歸國低,他玩兒過一次失蹤然後忽臨韻水,一而再,信王必猜得到他在回霽都途中。
也就還有可為。
念及此,阮雪音心下波瀾橫。自來主君疑臣子,實據不足便定罪甚至假擬罪狀的大有人在,許多時候顧星朗實在不像個君王——因中正,因重情義,還是骨子裡認定的某些死理——她無法準確歸納,甚至也許他根本還有旁的緣故,隻是她不知道。
近千裡外顧星朗與沈疾衝出潛龍道再狂奔數裡,晨曦已至。
再無可用的絕地關竅,視野亦非常分明,若前方還有伏,必死無疑了。
“你說還有麼?”顧星朗問。
這一路他問了太多話,多過數年來他問沈疾的總和。
“君上,”沈疾聲更低,氣息弱,顧星朗明顯感到他重量壓下來,“走官道吧。”
捱至白日,“自家人”都醒了;既入祁中,也跳出了信王巢穴;此時過城鎮,不算下策,最重要的是,他需要少許幫手。
忽雷駁徹夜奔逃又經方才轟炸驚掃,速度已大不如前。所幸從此處轉入棲霞郡路程短,他未及問沈疾是否傷勢加重,先看到了不遠處郡門前正哈欠的守兵。
守兵自不識天顏,攔路問。顧星朗言簡意賅讓郡守出來相見,守兵眼瞅著一馬二人分明慘烈,又盯那深鐫騰雲的符節,將信將疑跑去稟報。
棲霞郡於一柱香後出官兵往潛龍道,說有民眾稱那裡於拂曉時分發生了爆炸。
又半柱香後有百姓見得小隊兵士護著一匹黑馬兩個人出北邊郡門,沒什麼聲勢,引人注意不過因馬上靠後坐著的那人,後背插滿了箭矢。
早先郡守是馬前回話,並未注意;有兵士從旁提醒,那郡守震驚之餘斟酌問“大人要否留下治傷”,顧星朗馭馬坐於前並不知詳情,隻聽沈疾意思。
沈疾稱不必。
小隊人馬便往霽都方向,行進中顧星朗隻覺身後重量愈沉,直至沈疾的頭耷下來。
他遂反繞臂往後探。
觸到一支箭。
然後第二支。
第三支。
第四支。
沒有平展處。
“遣兩個人送你回棲霞郡治傷。”
某些問題到此刻已有答案,至少沈疾給出了他的答案。顧星朗聲便不如先前淡定。
晨風卷著樹上闊葉。
常綠的品種,冬不言敗。
“臣明白君上之問了。”人在瀕死時果然會乍現靈光,這領悟也是忽來的。
分明有許多問,但顧星朗知道他在說哪句問。
為何要暗潛而不明歸,為何不讓柴一諾護而始終選沈疾。衝出韻水暗道時他就問過,水邊蕩帕子時他又問過,他答了不少,都在理,都確為原由——其中最信沈疾這個結論,也是以心換心的手腕。
而顧星朗始終沒開口肯定或否定那些答案,兩次都隻聽著。
原來因還沒答完。
此刻他繼續聽著。
“君上真是藝高人膽大。”
“是對你有信心。”
“君上得到答案了麼。”
“很明確了。沈疾忠肝義膽,不負你我十年。”
沈疾低笑了下,因力竭,笑也隻氣聲。或因同乘一騎距離近吧,也或因夜半敘過往,是有些叫人記起十二年前不周山的。都是少年,尚非君臣,他同顧星朗一見如故談得來,都喜世間山高水長。
“所以先去棲霞郡治傷。好些了,再回霽都相談。”
“未見得能再相談了。”沈疾半身重量徹底塌在顧星朗後背,“抓緊回霽都,臣還能見殿下一麵。”
竟傷重至此麼。顧星朗勉力按著心腦間竄跳的情緒,“是要你殺我還是旁的?黎鴻漸是一人行事,還是此役中與信王或紀桓有默契?他究竟什麼人?”
不知是真失了意識還是不想答,沈疾的頭重垂在顧星朗肩上。
“想見淳風就彆睡。”心緒終蓋過思緒,他止住一切疑問與目的沉聲:“沈疾!”
數百裡外夕嶺行宮,一連幾日,黎鴻漸帶著顧星漠觀天象。
紀齊不放心家裡,身為武官未得批準亦不能久不歸營,兩日前已經回,留顧淳風在此惴惴複惴惴。
“又不見了!九哥這是玩兒的什麼把戲,真把戲還是出了事,要急死人!”
黎叔與小漠飯後依舊撐在草坡上望天,有句沒句討論,她看得生氣,衝過去揪親弟起身:
“還看!大白天哪有星星!”
“姐姐沒認真聽黎叔授課。星星一直在那裡,大白天也有,被日光遮擋罷了。”
淳風仰麵,立時被晴日天光亮瞎了眼,“所以呢?黎叔是看出了今上安危,還是看懂了霽都形勢?”
黎鴻漸已在顧星漠起身之瞬也站起,躬身答:“回殿下,以韻水始末為鑒,君上很可能今日歸朝。殿下若實在焦慮,此刻動身返霽都,或能碰上。”
霽都平寧,阮雪音在宮中亦安,揣測中的變數並未發生,實在也是可以回的。
“你跟我一起麼?”遂問小漠,“九哥歸來,總要見見。”
顧星漠待要答好。
黎鴻漸拱手諫:“君上置十三殿下於夕嶺,從來有深意。臣以為,公主先動身,待霽都情勢更明,臣再護殿下過去。”
不無道理。帶著小漠,萬一有變,於她顧淳風也是掣肘,幾日下來,至少夕嶺已被驗證周全。
又有何不周全呢?九哥數年治軍治國威望,經此役可見一斑——君上的人馬、君上的宮室,不是誰煽個風點個火就能翻轉的。
“要不姐姐也再等等,待情勢更明——”顧星漠稍忖勸。
淳風擺手,“那夜跑出來便悔了。咱們是姓顧的,卻留嫂嫂在宮中應付一堆人,嫂嫂腹中還有將誕的小侄兒,想想可害臊?”
顧星漠再無異議,親揀了夕嶺精銳若乾伴淳風出發。
從夕嶺往霽都,勻速馭馬不趕路,三個時辰可達,也就是黃昏。
引凰台事故後消失的祁君若當真在返霽都,若駕著名駒徹夜飛馳,最快抵達也會在黃昏。
擁王這般算著,晨間離開後黃昏又至,為待顧星朗歸來。
臣工們也等得心焦,國不可一日無君,更況已經數日,紛紛入宮,正安門內再次烏泱泱嘈雜一片。
顧淳月聽聞動靜亦至,這次有紀平同路。阮雪音想問此期間紀平去了何處,人多嘴雜沒覓著機會。晚霞於冬日難得燒成火,漸燃了宮闕頂,忽有一人緩步自鳴鑾殿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