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祁將氣息更弱,咬牙沉聲:“主上有令,但憑女君吩咐。”
他已是遍體鱗傷,卸了鎧甲,戎衣上也都是血。為方便行事段惜潤脫下了十月的衣服換給他穿——
初冬時節,除了顧星朗的龍紋外袍還有好幾件,足夠一件件套上掩蓋血跡傷痕。血已經暫時止住了,是他自己找藥草嚼碎了敷的,卻該仍疼痛,以至於他整張臉顯得有些猙獰,腿腳亦跛。
距黃昏尚有時辰,段惜潤目送他離開,到底不放心,輕問:
“記住了麼?若怕出錯,一路默念過去。”
“羅浮山,春晝長。”
明知對方看不到,許因孤注一擲、心緒起伏,她依然不住點頭。
那祁將繼續往前走。她看著他背影覺得無論生死,不一定再能相見,複開口道:
“還請大人告知名諱,若有來日,重金相酬。”
“祁將薛禮。忠君之事罷了,差事若辦得好,自有君上嘉賞。多謝女君美意。”
“原來是薛家兒郎。本君記住了。”她想了想,忽認真問:
“他給你多少俸祿?”
這話直白,顯得有些可愛,於此種情形下被問出來更莫名其妙。薛禮停步,腿腳不便沒有轉身。
“本君就想知道,”段惜潤也反應不妥,所幸不用照麵,“怎樣的利與好,能得此忠誠,死生不計。”
她自知愚蠢,但好像許多根本問題都是“愚蠢”的。
“君上以仁厚待子民,謀萬世之太平,值得赤忠,死生不計。”
“薛玉案倒並未減薛氏忠誠分毫。”她無意挑撥,但這樁案是顧星朗即位後掀的第一件大案,牽連者甚廣,連她這個後庭小女子都有耳聞。
“為君者若能公私分明、俯仰無愧,為臣者自然敬之重之效之。”
段惜潤又想了想,“祁君為珮夫人開後庭先河,算公算私?”
“後庭事,隻要不損國政社稷,都屬君上家事,為私;反之為公。”
段惜潤點頭:“本君相信祁君,定能始終公私分明。”
“薛禮亦然。”
日色始黯,樹影漸長,她看著他顛簸離開。
此山便是羅浮山,四季有蘭,秋冬少些。她展目四下望,仍於突出的岩角上看到了一兩支,明豔的紫紅,花朵碩大。
十月靜躺在旁,臉變得更白,線條愈硬,如石雕一盞。
讓他歸於塵土還是暫時藏於洞穴是個問題。
段惜潤凝眸許久,連拖帶抱將人弄進厚藤之間密道之內。“朕要留著力氣回宮。”她握著他手道,“若活下來、坐回去了,會第一時間來接你。朕答應你在趕水郡附近建造行宮,一定做到,然後將你葬在海邊。朕會把自己的陵寢也建在海邊,百年之後,接你同寢。”
同一時間的霽都暮色殆儘。
紀晚苓自相府歸來便到了折雪殿,午後至這會兒,已呆了有大半日。
“父親千叮萬囑,我不敢不從,叨擾了。”
阮雪音笑笑,“應該的。”
在此殿她為主對方為客,自要相陪,相陪便須說話。滿殿宮人見得這二位作伴樂融融,想乍舌又不敢,隻歎三十年長河西東,活久了什麼都能等到。
紀晚苓於今日不知第多少次聽出異常,“為何應該?”
剛吃過飯,兩人嫌撐,庭中散步。阮雪音似乎分神在聽外間響動,好半刻回:“君上南下,宮中隻你我,自要往來。”
當然是敷衍。紀晚苓再不解關竅也感知得到整座皇城氣氛之詭。
“那為何要緊閉折雪殿門,半步不出?”
阮雪音確定什麼也沒聽到。
是啊,折雪殿在禦花園最北,太遠了。
“或有宮變。”她一再不答,紀晚苓索性直猜,“你們這是在做誰的局?”
寧王在南境。信王在幽閉。擁王不可能。世家剛經過天長節劇變不到半年且分散全國。
“有或沒有,但憑相國運籌。聽說八年前君上即位前後,也是相國運籌的。”
這句過分明確。“信王在幽閉。”紀晚苓蹙眉。
“人的四肢受限,心思反易活絡,正當盛年,生於皇家,總不慣鬱鬱度日不是?霽都本也是信王的家,人地兩熟,想要周旋,總能周旋。”
紀晚苓默了默,“你讓相國去探虛實,如有必要,再規勸一回。”
“君上不喜殺人,卻也不會容忍一而再。”
紀晚苓總覺她在回避——不是讓父親去勸?
“你此番行事,他知道麼?”
“晨間請瑜夫人回府遞信時還不知。此刻該知道了。”粉鳥也是晨間離開的,若順利,一個時辰後或返。
“先斬後奏,運籌國事,珮夫人終越界於明麵了。”
“自開始督管寧安就已在明麵了吧。”阮雪音無謂答,似聽得大門外響動,立時豎耳,“其實沒那麼驚世駭俗對不對。君上不在,宮中須決策接應,遇到這種等不得的狀況,總要有人拿主意。瑜夫人雖諸多不解,到底敏於局麵而果斷幫手,可見天下大小事本該應勢應能而動,無分男女。”
話音落處,折雪殿大門開。
左右兩列侍衛各四,皆帶刀著甲,更襯正中競庭歌國色,夜幕將傾下豔光無匹。
帶頭的是沈疾副手,沈疾隨顧星朗出宮後一直是此人在領大內職守。他欠身朝兩位夫人遙拜,盯著競庭歌進去,於大門再次關閉後攜眾人離開,兵甲之聲蕩在安靜的北禦花園,尤顯得響。
“阿岩呢?”競庭歌走近,確認宮人們都聽不見,平淡問。
“在裡麵。”阮雪音也平淡答,知她獨自去看不合規矩,轉身往裡走。
競庭歌信步跟上。
紀晚苓瞧她方才陣勢分明像是被押入宮的,偏與阮雪音兩個都似無事,一時疑惑,又不好跟,庭中立了半晌,終覺冷,進了正殿坐不住,抬腳往寢殿。
人到門前凝神,便聽兩人有一搭沒一搭正說話。
“該做的我都做完了,此刻被扣宮中還是逍遙相府,沒有差彆。”
“扣你在這裡我踏實。”阮雪音淡聲,“誰知道慕容峋那頭有沒有動作。”
“不是你死我亡的局。”競庭歌似在逗孩子,語意帶笑,“你啊,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