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章 天子謀(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395 字 2個月前

顧星朗聽得清溫抒磕頭的響動。

起伏間更瞧見了她額上豔紅而帶血。

他一口將杯中酒飲了,隨手扔掉,空盞骨碌碌自階上滾落,清脆的巨響,直滾到溫抒跟前。

溫抒連續磕頭求告已是懵,見狀更懵不確定誰喝了這杯酒,顫抖著抬頭見父親仍跪在近旁,而顧星朗,還坐玉階上,直直看著她。

“是啊,溫先生不入仕,你是女兒家不能入仕,溫家此代的年輕人們除了溫執在軍中,根本沒人立朝堂。但他桃李滿天下。他的學生,許多在朝堂,有些朕知道,有些朕不知道。所以方才這杯若是鴆酒,你父親若喝下去今日血濺鳴鑾殿,你說,朝中軍中有多少人要為他尋仇?朕的脖子,確乎是架在溫氏的刀刃上啊。”

“民女失言!民女絕無此意!滿朝臣工,大祁子民,自都效君效國!”溫抒脫力氣竭,除了百口莫辯地解釋隻會磕頭,鮮血如露滲雪肌。

“伏罪還是怎麼,溫先生既已供認,自己擔著。”上官宴就在她身側,終看不過,垂首平聲,“叫從頭到尾都蒙在鼓裡的溫小姐此時磕破了頭慟哭,何必,何用。”

憐香惜玉就哪兒都有你。顧星朗斜目光向上官宴:

“且不說罪狀是溫抒第一個出來認的。便算她蒙在鼓裡,你卻撤了對溫據的指控,看來是局中人。”

你大爺。上官宴灼灼盯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顧星朗亦灼灼盯回去。

“草民有罪,但憑君上責罰!”片刻後上官宴伏地沉聲。

“何罪?”

“幾年前臣有意打通祁南商路,便趟過麓州深水,一路摸下去,最後與草民接洽的,便是溫據。”【1】

他說了該有半柱香時間。

快而扼要,都是昔年在麓州見聞,包括與溫據的過節始末,包括那些有的沒的死亡,聲聲撞在地麵撞進所有人心裡。

“你的如夫人指溫據暗殺你,便基於此。”

“是。”

“是你麼?”顧星朗向溫據。

“是。”

“上月府衙裡關押的那幾個人呢?”

“也是草民。”

“為何殺他們。”

“他們中有人,”溫據極平靜,赴死之姿,“在草民網羅中,一旦供出上家,上家也須死,上家若不死,便隻能是草民暴露。”

顧星朗點頭,也平靜,“許多人共守一個秘密就這點不好,須封同樣多的嘴。但不用人,又無法完成秘密割據。對吧?”

溫據不言算認。

“安端。”

“臣在。”

“那幾個人怎麼死的,你知道麼?”

“回君上,臣——”

“剛說了,謀逆不一定論斬。但此時此刻若仍想隱瞞,欺君之罪,重過謀逆。你想清楚。”

約莫兩瞬靜止。“臣知罪!”安端重伏。

溫據聲言把持了地方軍。

信王信誓旦旦地方軍隻聽破雲符號令,而左半破雲在地方長官手裡。

“說清楚。”

“臣,臣與信王殿下定約,來日若起事,願效犬馬之勞!麓州、麓州以東四百裡、以西八百裡各城郡兵馬都受此號令,自然,自然與萬頃書院以家國之義感召,不無關係!”

“家國之義。”顧星朗似聽了天大的笑話,驟然聲高,“家國之義是奪君權、興內亂、置祁國大好局麵於萬劫不複之地?”

最後半句是先前溫斐的詞,他下意識重複,心道好用啊,也諷刺,大儒教出的至理!

“君上在位八年,”卻聽溫斐忽開口,亦聲高,“國泰民安,內政邦交樣樣出色,更與白國深盟,還在去冬親征聯蔚伐崟,何等雄才。偏受妖妃蠱惑,任其乾國政、改秩序!如今後宮空置,君上言與世家默契,草民鬥膽問,姻親之路何嘗不是默契之一?君上又是否守了此默契?瑜夫人乃相國之女,尚且受冷待而不敢言。

“再說舉國女課,雖為試練,畢竟耗費,其義又在哪裡?就憑珮夫人心血來潮的一句話?君上近來所行,樁樁件件,寒臣民之心;放任下去,兼珮夫人身份特殊,後果不堪設想。”

十幾歲時遇臣工詰難,顧星朗總想辯,苦於那時候底氣、經驗皆不足,隻能體麵應對了,再以計以行動解之;

今日底氣、經驗皆備,他腦中也有上百條規則的另一麵、道理的另一層可以用來反駁——

但他不想駁了。

他看到了諸如此類的角力最終不過落腳何處,便如紀桓多年來教誨:認清本質。

認清本質之後,許多言語相抗便隻是孩童遊戲,無益解題。

“溫先生直諫,朕在位八年,頭回聽,很覺感慰,也覺受用。”他依舊獨坐玉階,身子前傾兩臂彎折擱在膝上,麵對滿地或堅硬或柔弱的跪伏,隻如懇談,

“但你所謂的後果,尚未發生,而大祁安泰一如昔年,這些也就不是你們割據祁南的理由。”

“信王從不曾割據祁南。他做了所有準備,都在暗處,麓州及周邊城郡依然安寧,依然歸朝廷管轄聽君上號令。始終臣服,便不算謀逆。君上不也因此,拿不到實據抓不到把柄,隻能設今日之局,迫草民等自己承認。”

溫斐的神情極難言述。顧星朗明白那是一個學者、一個潔身自好的長輩不得不如尋常諫臣般在此磨嘴皮的尷尬與自憐。

他該不屑於說這些。他的著作顧星朗全讀過,清高以至於桀驁。

“先生在同朕說的理,是有動機、有準備而並未動手,故不稱罪;同時這一應的動機、準備,都是出於一腔家國大義的昭昭熱血,不該論罪,反該嘉賞。”

“君上明鑒。”

顧星朗長歎一聲,後仰以手腕反撐玉階,望著漫天星幕許久沒說話。

筵席間有女眷悄抬眼看,隻覺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郎,溫柔的,明亮的,旁人求情討饒他便會心軟寬恕。

“還有誰出於這一腔昭昭,割據,不對,”他輕笑,“做了準備,未雨綢繆,此刻都出來,通通有賞。”

自沒人將這句話當真。

也就沒人出來,緊閉的正安門內隻聞夏夜風。

夜風時有時無吹了許久。直到有燈火被吹滅,宮人慌裡慌張去取燈油,躡著手腳,仿佛動一動也有殺頭之危。

他們還沒見過君上殺人。

但極遠處如遭封印的正安門和星子如墜叫人急劇不安。

“鍘刀架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吧。”似賞夠了星星,顧星朗起身拍掉掌心間灰塵,淡望滿場如寒蟬的世家老少,“朕也被鍘刀架脖子許多年了,我顧氏,同樣被諸位架了許多年脖子。都難受,總要想辦法動一動。”

競庭歌隻覺上當受騙。

他意不在信王。

根本不是為扼一場可能的皇室叛亂在這裡擺鴻門宴。

信王當然有罪,卻隻是今夜的餌。此時台階下烏泱泱的高門才是魚,而魚塘被封死了,他在逼他們將這些年吞下的勢力全部吐出來。

“朕算過了,若今日在場的五成、甚至八成都把持了各自所在城郡的兵馬,若消息放出去他們聯合起兵救人,朕擋不擋得住。”晨間他抹了阮雪音調的烏木沉香,此時抬袖口嗅,安神怡情,

“五成,擋得住;八成,不好說。問題在於,沒有諸位指令,他們不敢妄動,而諸位不傻,今夜想要活著走出正安門,隻能將他們,交還給朕。”

他開始返身步步上玉階,又揚了一次手。

顧淳風早已不在台階頂,坐去了阮雪音身側定驚魂,眼看著這次揚手之後,周遭宮牆上出現了大片陰翳。

整整一圈,如烏雲蓋頂。

烏雲堆中道道寒刃,伸出來,瞄準正安門內兩排筆直的筵席。

“還有誰懷著昭昭家國義未雨綢繆,”他走到了台階頂,依然背對所有人,長影如月華,聲亦如月華,

“交待清楚,就可以出去。出去有重賞。”

【1】618步步為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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