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瞑殿阮雪音不是沒進過。
都為正式場合,行祭禮拜。
在此之前單獨同顧星朗進來過的人是紀晚苓,五月初四戰封太子祭,印象至深。
而顧氏皇族的諸多訓誡被統稱為“漱瞑殿傳承”,而非“奉先堂傳承”,她一直不明。
今夜再入漱瞑殿,繞開大殿長案鐘鼎巍峨,穿過重重拱門見到那些聳入天花的書架,終於解惑。
其實挽瀾殿禦書房也是這樣的布置,烏木書架高至天花,整牆排列壯觀非常。
這間屋子是圓形,書架即牆,牆即書架,繞場一周的故紙堆將走進其間的人團團圍住。
如被千百年光陰團團圍住。
阮雪音好一頓受震懾方去看顧星朗。
“我十四歲初進來也原地站了許久。舊書典籍達到一定數目,這般累疊,有種難言的壓迫和——”
“不真實感。”
“嗯。”顧星朗一笑。
“垂象樓中也有這麼個地方。”阮雪音接著道。【1】
顧星朗對崟宮不熟,但阮雪音說過回來前曾半夜去垂象樓找書,該是舊宮中藏書之所。
那本“特彆好看”還被她一回來就學以致用的,便是於那晚發現然後讀到了天明。
“這裡可沒有那些不正經的書。”遂一咳。
你很正經似的。阮雪音懶理他,“真的像。還是各國宮室藏書處都大同小異?”
“這裡不是藏書處。國君以外,無人能入。”
阮雪音自跟著他進殿門便有些忐忑,聞言忐忑形於色。
“寂照閣都進了,還怕這個。”顧星朗一捏她下巴,“去看畫像。”
八副同樣聳入天花的木梯靜佇架前,各據一方供人攀爬取書。阮雪音本著少亂看避嫌的宗旨一直收目光,還是無意間瞟到了不少名目——
儘皆記數,沒有書名,書脊上所見是順序極嚴的『玖玖陸』、『玖玖柒』。
果然不是藏書處,顧家編撰?百年而已,哪裡就撰了滿牆。
然後她反應該還有宇文家兩百年沉積,所謂傳承。
“一起上去?”至一副梯前,顧星朗問。
“在很高處麼?”
“最上麵。”
阮雪音是喜歡爬梯子找書的,彆有情致,“不嫌我帶著孩子亂行動了?”
顧星朗笑撫她小腹,“父君在,定周全,對不對?”
木梯寬且穩,兩人並攀綽綽有餘。顧星朗攬著她腰身步步叮囑著上,兩人淺笑低語終至高處,再看周遭,頗有些一覽眾山小的意思。
“搞不懂你,一時審慎得很,一時又肆意,比誰都沒避忌。”畢竟高,阮雪音下意識護小腹,一側手也攥梯架更緊。
“不會總帶你進來。也許就這一次。當然要一起,以後回想,許多有意思的事我們都一起做過。”他頓了頓,“應該說,我覺得有意思的事,都想帶你做一遍。”
算填補錯失的二十年?“第一個跟你進漱瞑殿的姑娘不是我。”自是打趣。
顧星朗卻正色,如常不喜她將紀晚苓放在同樣位置,“都說了不一樣。她也沒來過這裡。”
阮雪音笑起來,捏他手,“快拿吧,孩子怕高。”
那是一本橫放的厚冊,巨大,顧星朗斜身拿下,夾在臂間。兩人小心翼翼又下梯,就地坐了開始翻。
冊子顯然是後來裝訂的,墨紙皆不同,年歲也不同,叫阮雪音想起顧星朗自己收集的那幾本宇文家君王冊。
差彆隻在,這些紙上全是畫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不會又是你搜來的吧?”
“沒那麼大本事。兩百年宇文家宗室的畫像,我出生才多久,活了才多少年。”
兩百年六朝皇族宗室,彙集起來也不過這麼一冊,該不到兩百張?
她閱書無數自成觀感手感,稍掂量已經有數。
“夠多了。”顧星朗知她所想,“太祖破宮門血流成河,為寂照閣才發慈心留下了眾多宇文家傳承,這些宗室畫像,隻小半來自皇宮,其他的來自全國各地皇室家府。是不全,但不少。”
十二分有心了,顧夜城絕非有勇無謀的武人。
她一頁頁觀,憑紙上落款辨析都是何人,有些無落款,看看也就翻過去了。
“可覺親切?”顧星朗跟著她看,隨口問。
阮雪音稍怔,搖頭,又反應,自袖中拿出一張紙。
顧星朗一眼認出是最歡樓中阮佋所作,蘇落錦的小像。
“我把老師那張也贈紀相了。”
競顏衣那張被作為信物一早送了,才有紀桓赴邊境,顧星朗記得。“如今手裡還剩嶽母大人和文姨的。”
阮雪音撲哧笑,“你倒同她們相熟。”
“有些人想得多了,故事聽得夠了,自生親近感。文姨的帶了麼?”
阮雪音袖中再掏。
兩張小像平攤地上,就在厚冊旁。
兩人繼續一張張翻厚冊,都不說話。
更漏在夏夜中滴答,無數宇文家人的臉掠過眼前。
悠久大族根深枝蔓,從畫像上看出端倪的可能其實甚微。便是畫中分明同族的這些人,也有許多互不相像。
眼花繚亂,閱過約莫百張,阮雪音左右手分拿起地上兩幅小像展空中,“一眼望過去,誰比較像宇文族人?”
顧星朗一眼望過去,“都不像。”
“不是模樣。感覺,直覺。”
“我這方麵直覺鈍,你是女子,該會準些。且我從來不用憑空而起的直覺,真要說依據,”他沉吟,“有一天我突然在想,文綺的文,是宇文的文。”
阮雪音一怔好半晌。“就像楚荻的楚,是程楚荻的楚。”隱去了姓,也就改了姓。
顧星朗看著她。
阮雪音下意識收手將兩幅畫放自己麵龐左右側,“一眼看過來,我跟誰像。”
“我嶽母。”
所以——
“宇文家的玉牒,我能看麼?他們怎麼定的字輩?”
安王妃說程家女兒到她們那一輩從中間字“楚”,所以老師就是。顯然顧氏此代男從星,女從淳,也是中間字。
通常而言,三字的規製從中間字的多,從第三個字的也不是沒有。
但宇文是複姓,傳承下來的名全是單字。
也就是說如果文綺同老師一樣,沒有真的改名,玉牒上可窺蹤跡。
如果他們此刻靈光不是瞎猜。
顧星朗當然也反應過來了,踟躕兩瞬,起身往整個圓室正中央的最下,抽出一冊文書。
很薄,翻開第一頁便有法則。
以偏旁為據。
自然。所以宇文家曆代君主都從斜玉。
卻並非曆代男兒都從斜玉,隻嫡係能。
這些不用看玉牒,讀史便可知。
女兒簡單些,每輩遵一個偏旁,共十二個偏旁在列,按順序分彆是:
钅、木、氵、火、?、女、鳥、糸——
兩人都沒再往下看。
大焱亡於第六代第六朝,公主們從“女”,比如宇文琰的妹妹敦淑長公主,就單名一個“姹”。
“糸”是第八個偏旁,該用於第八代。
“按她們所述輩分算,”顧星朗道,“蘇落錦的故事裡,出逃的宇文族人是她祖父。便算那年輕人與亡國的宇文琰同輩,是宇文家第六代,那麼她是第八代。”
宇文家第八代女兒的名以“糸”為部。
綺。
而她以“姌”和“妧”命名自己的女兒,算是在憑吊家亡,遙致先輩?
“她對換了兩個故事。”阮雪音道,一顆心快了又慢然後複快,“她的故事是蘇落錦的,蘇落錦的故事是她的。”
所以與顏衣一起在競原郡生活然後逃難的是落錦。
所以老師和她一起騙了自己。
為寂照閣?
顧星朗一顆心也快了又慢然後複快。“若為真,天大的喜。”他看著她,眼中熠熠,
“沒有這半溫不火的宇文氏枷鎖,許多事情便好辦多了。”
阮雪音難辨心緒,高興砸下來亦不踏實,“皆是猜測——”
“已有憑據。”
如何證明並向天下人證明很重要。
畢竟她這半個宇文族人的身份已經被聲勢浩蕩地公之於眾,又被傳揚至今而成事實。
“解鈴還需係鈴人,擁王側妃,天長節還會見;晚晚就在宮中。”
顧星朗點頭。
阮雪音繼續看他,灼灼地。
“做什麼?”
“晚晚喜歡你,我已經定了讓她天長節獻藝,為你奏柳琴。”
顧星朗不明就裡,瞪著她一臉防範。
“要不,”阮雪音湊近,清泠泠眸子眨啊眨,“哥哥用一回美人計?省得猜。”
顧星朗盯她半晌。
忽抬手捏她臉頰嫩肉,“險些上了你的當!我若答應,今晚便回不得折雪殿了是不是?”
還真想答應?阮雪音亦抬手捏他,“從實招來,晚晚曉山詩扶,當初怎麼選定的?總不會,都喜歡你?”
【1】569新桃換取舊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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