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刃相接馬蹄踩踏之聲在正宮門內爆發出一浪接一浪的聲潮。
卻非殿被鎖在高木陰翳叢叢屏障之後,寂若無人。
阮雪音帶著安王妃一路入大門,過前庭,宮人們皆垂首,鳳袍老者坐在正殿內台階上。
年至五旬觀之如六旬的老人家這般坐在台階上,室內幽暗,蘭香陣陣,不知何故,阮雪音覺得那就是個小孩子。
安王妃出現在門檻陰影中,老人抬眼。阮雪音轉身快步離開,仿佛聽到老人喊了一句:
阿慈。
是哪個慈,她並不知道。
也真的很想偷聽,不是君子所為。
她出了大門。
“陛下請姑娘就在此等候,不要離開。”一名宮人追出來,低眉斂聲。
“好。”阮雪音頷首,又朝著聲浪如山海的正宮門方向望,濃蔭蔽日,隻聞無儘廝殺。
她忽覺乏力,口乾舌燥,腿腳亦軟,乾脆就著身後大門外台階坐了下去。
不知裡麵那位是否仍坐在台階上。她撐兩肘於膝蓋,托了腮,眼皮直耷拉。三日昏睡,各種藥效該已在體內相抗相融殆儘。
隻餘困倦,酸軟至極。
她不敢睡,也沒法喚人要茶水吃食,更不能離開。且再撐一撐吧,也就今日了。
“阿慈。”
正殿空靜,老者獨坐階梯,淺黛藍衣裳的婦人站在他跟前。
“陛下喚錯了。我不叫阿慈。我也不姓王。”
“我知道。”老者但笑,拍一拍身側台階,“過來坐。”
“陛下知道什麼?”
“你不叫阿慈,也不姓王。”
像哄小孩子。
婦人站著,居高臨下看了他好半晌。“我今日為何來見你,你知道麼。”
“知道。都知道。”老者也仰著頭看她,“他會贏的。”
“他贏不贏關我什麼事。”婦人驟然蹲下,平視老者已見渾濁的眼,“你們誰贏,我都討厭。你們都姓段。”
老者默了半刻。“你可知我為何把君位予了他。”
“我不想知道。”
“他登了大寶,你就是皇後,下一個登大寶的會是你的孩子。我總想著,這也算一種彌補。阿慈——”
婦人輕聲笑了。“我的孩子登大寶,這片國土還是姓段。讓一個摻了我們家血脈的段姓孩子為君,這叫彌補?”
“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阿慈。”老者闔眼一瞬,“先輩們的恩怨,代代相傳何時了。我們連他們的麵都沒見過,不過是些家訓。”
“不過是。”婦人重複,語聲驟沉,“全族的性命,你知道是多少人。家族覆滅斷子絕孫,這不是家訓,是血誓。”
“你就還活著。說明當年有人活著。你們家沒有覆滅,一直傳到了你這裡,何談斷子絕孫。”老者聲量卻輕,不知是說不重還是不願說重,
“你不姓王,三年前我就知道了。按百年前規矩,我該殺你。但我沒有。阿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選擇,此朝我為君,我對你,對你們家,沒有趕儘殺絕。我甚至以此為最後憑據決定將君位給他,就是為了能讓程——”
“百年前的殺戮和背叛,是不能用這種方式化解的。”婦人淡聲,“人命是用人命來抵的。”
鳳袍老者似用光了最後氣力,連坐在台階上都覺疲累,雙手撐地,沉沉喘氣,
“我病痛大半生,唯一的兒子早夭,段氏正統斷在了我這裡,還不夠麼。”
婦人一直無波的眼裡忽起陰晴。
“外麵那個姑娘,”老者繼續,咬字開始不清楚,
“她答應幫我兩件事。一件是今日正宮門的局,另一件,是我多年惡疾的源。正宮門的事已經完成了大半,然後她領了你來見我。阿慈,三年前知道你不姓王,我就有些懷疑了。”
“她倒真是好反應。我不過救了她一命。”婦人點頭又搖頭,似乎歎息,更像如釋重負,“也好。我今日來,本也是打算告訴你的。”
“是從前你老帶進宮讓我嘗的那些吃食?”
“吃食,送你的香囊、鞋襪、扇墜、沐浴用香料。能動心思的,都動了。”
老者也點頭,慘白麵龐上分明悲戚,卻有笑意,“無孔不入。怎麼防得住。”
“那你時候又何曾防我。”
老者真正笑起來,便如孩童,“你知道就好。”
婦人不去看那張紙糊般的臉,挪開視線望滿殿瑰麗帳幔,“今日你說,三十年前是讓他的,此話何意?”
“我十七那年不就病發了?一拖兩三年,禦醫都說治不好,怕是要摧折一生,哪裡還敢娶你。自然隻能讓了。”
兩臂撐地都已經撐不住,老者忽向後倒去。人在台階上,身後也是台階,他頹然躺倒,不甚平整攤在總共沒幾級的階梯上,觀之狼狽,更似孩童。
婦人終於起身,四下看了看,至正北座椅上拿過兩隻靠墊,複蹲下,放在老者後背與台階之間。
“你今日,怎突然願意來同我說實話了?”後背觸在軟墊上,老者覺得舒服了些,勉強笑問。
“這不到最後了。”婦人一側身,坐在台階上,與老者衣袂若即若離挨著,“你曬不得日光,今日又為何挪傘?你是君,他是臣,就算不公,誰又敢說什麼。”
“這不到最後了。”
婦人沒再說話。
滿室蘭香,幽蕩蕩如少時春夏。
“今日他要接這君位,我也不必苟延殘喘到天長節了。”老者繼續慢道,字字斷續,“幾十年沒怎麼曬過太陽,臨到跟前,沐日光投壺,也是件妙事。”
殿內深寂,半晌無人言。凝神細辨,方聞高木密林外兵馬人聲震天,混在暖香暗光裡傳進來,隻像多年前午後乍醒聽到的戲台子雜音。
嗡嗡繞繞,和光同塵。
“這架要打多久。”婦人問。
“快則傍晚,慢則入夜。”老者答。
“我以為要打三天三夜。”
“一把年紀了,還如小女孩蠢稚。”老者嗤笑,“我自己的兵,可舍不得這般耗,操練操練得了。”
再半晌靜默。“也是外麵那姑娘出的主意?”
“不是。按她的主意,架都不用打。是我改了最後步驟。”
“所以大部分還是她的主意。你倒信她。”
“是個不錯的孩子。”老者仰著臉絮絮說,手腳舒展,仿佛疼痛皆止,“有朝一日世道改規則變,這樣的姑娘,也堪封侯拜相。”
兵馬人聲與木葉婆娑一般動靜。又不知坐了多久,婦人起身,“我走了。”
“你陪了他大半生,接下來的時日還要繼續相伴,”老者長歎,盯著幽暗殿頂,“急什麼。最後幾個時辰,還不陪我坐著。”
“你有你的皇後,女兒,滿宮家眷。”婦人沒停,緩步朝門外去,“最後幾個時辰,和她們說說話吧。”
“阿慈。”
婦人頓住,背影落在門檻明暗交界處,淺黛藍衣裳與外間濃綠室內紅紫都格格不入。
卻如少時春夏。
她頓在那裡又站了片刻。
終於消失在白晝光陰裡。
老者微闔了眼。
倦意襲來,他想睡會兒,諸般念頭剛有些歸於混沌,忽聽見東側帷幔後起了動靜。
腳步聲。沒有故意放輕,極致的分寸和有序,聲聲更近,直至跟前。
老者心罵一聲費勁,好半天方不情不願半睜眼。
是個年輕男子。一身戎服,其上有些明顯印痕,像是剛卸了鎧甲。
誰來都不該是個戎服男子來。他覺得不對,將眼睜開了些,盯著來者的臉看。
異常清俊,眼瞳漆黑璨亮如天上星,他還沒見過哪個男子生得這般好看。
老者略提起些興致,懶懶開口:
“誰的人。”
“本不打算來見。”男子開口,聲音亦好聽,“但已經入了宮門,思前想後,還是該來向長輩問安,主要是賠罪。”
老者兩眼眯起來,又盯著對方從臉看到腳。再普通不過的戎服,卻被他穿出了君臨天下的氣勢。
“顧星朗。”老者徹底睜眼,“你倒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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