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 長門賦(上)(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191 字 2個月前

馬車踢躂,自曲京一路南行。

阮雪音歪在車內,顧淳風不停為她拭額上頰邊薄汗。

“你慢點兒!”顧淳風掀簾,一拍沈疾後背,“再顛彆說嫂嫂,我都要吐了。”

“不能再慢了。”阮雪音淺聲,“馬車已是誤功夫,必要趕在,”趕在宮門關之前進去,否則白費功夫。

“嫂嫂你究竟打算乾嘛?”顧淳風放下車簾低聲,“看這樣子是要打起來了吧?逼宮唄?白君叫那什麼洛王去韻水,是要殺他?”她略思忖,

“那洛王若實在怕,裝瘋裝病唄。不用硬杠嘛。”

淳風這段日子倒讀了些書。放在早幾年,很可能要裝瘋裝病的。

如今不必了。箭在弦上,對幾方來說都到了該發之時。隻是這時間。阮雪音暗忖。比預計的早了兩日。

白君對她果然也不儘信。

好在大勢如期。也不可能不如期。

“嫂嫂,”見她不言,顧淳風小了聲氣,“白國這局麵,是你弄的?九哥允你跟著珍夫人過來,也是為這個?珍夫人知道麼?”

“一國政局,豈是我能翻弄。”阮雪音小口喘氣,“這些個所謂權術謀算,不過就是因時因勢因人性,同時放大弱點和利益,博弈交換,件件皆有憑據。從來沒有憑空造出的局麵,不過是看,誰最會鑽空子。”她一垂眼簾,似乎疲累,“沒什麼了不起的。”

倒是前輩有言,唯天下之至誠能勝天下之至偽,唯天下之至拙能勝天下之至巧。她和顧星朗都覺得,這才了不起。

馬車顛簸,兩人都有些東倒西歪,顧淳風忙不迭給她拍背,

“九哥也是的,這麼大事讓你一個人來。你還在疑罪禁足,如今宮裡又剛好剩那兩個不安好心的,萬一被誰發現你不在折雪殿,又是一頓鬨騰。”

“疑罪禁足,不一定非要關在折雪殿。聖心難測,他若有意換了地方拘我,誰又敢說什麼。”

“那倒是。”顧淳風撇嘴半刻,似在出神,半晌道:“紀晚苓呢,你也不擔心?”

阮雪音怔了怔,腦中諸事紛然,也不知算不算明知故問:“擔心什麼?”

“我瞧她可是今非昔比了。”淳風語聲幽幽,“我出發前這小半月,那姐姐三天兩頭往挽瀾殿跑,傍晚九哥散步也常遇到,自然便一起走。”她一頓,

“不過你放心,被我撞上那兩回,我也加入了,嗆得她沒法子。後來我亦時不常找九哥共膳,也陪他散步。隻是這幾日我出來了,”她再撇了嘴。

阮雪音笑笑,“他是國君,無論是否瑜夫人,此類狀況都屬平常。我若日複一日為這種事擔心,恐怕要擔心半輩子。”

為何是半輩子不是一輩子?顧淳風沒立時懂,隻眨眼問:“所以,你已經不介意了?”

“介意。但就目前而言,介意無用。”

“目前而言?”

此一句未及答,車軲轆聲顯著變緩。顧淳風掀簾欲問,被阮雪音按住手腕。

“怎麼了?”隔著厚重車簾,阮雪音輕聲。

“夫人,前麵有輛車,像是在等咱們。”

白國沒有荒郊,一路高木深林皆是濃翠蔽天。那馬車極樸素,比他們所乘這輛更小。隻一名車夫,站在車前恭候,見沈疾停下,恭謹拜了拜。

“怕不是哪個王要見嫂嫂?還是宮裡那位?”顧淳風兩指撩開一條簾縫,小聲道,“彆去了吧,準不是好事。”

就著那條簾縫,阮雪音凝眸而望。林間濕熱,車中更悶,無風入簾,薄汗漸聚成一整滴自她鬢間至眉梢,滑過臉頰到了腮邊。

“咱們到哪兒了?”半晌她問。

“出這條林道再行約五十裡,便是韻水界碑。”沈疾低聲答,“夫人若覺有必要去,不妨去。咱們的人都在,上官公子留下那些也都跟著。”

阮雪音點頭:“我去一下。”

遂下車又上車,大概半柱香之後,馬車停在了一方僻靜院落前。阮雪音沿路豎耳朵聽,沒去鬨市,反而越走越靜,臨下車時已可聞空林鳥鳴。

確在一片空林之中。

眼前院落亦普通,便如她入白國以來所見任何一處尋常人家。菜圃青綠,花樹繽紛,木製的兩層房子常年受南國密林滋養,有種潤澤感。

車夫垂手恭立在側,不見異常。阮雪音也便慢吞吞信步進去,邊走邊看,終至簷下。

兩扇的門大開著,開得格外周正,一副迎客之姿。就著此般視野她放眼往裡看,極目皆是字,一幅幅高掛在牆上垂下來,倒叫她想起鎖寧城地下賭坊上官宴那間字畫室。

不同的是,這裡隻有字,沒有畫。

且不是一般的字。似畫非畫,似符非符,個個複雜如鬼畫符,放在從前她一個都不認識。

也是今非昔比了。

她依然站在門前,隨便挑了一幅開始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

最後那字她認不出,好在整句是認得的。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

《長門賦》。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

她動了動眉心。

字複雜,字形也便比普通文字要大,因此每一幅都隻一句,這頭兩句已是兩幅字。

『伊予誌之慢愚兮,懷貞愨之懽心。』

我之所行,何等愚蠢,不過隻為了博取郎君歡心。

『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

請給我機會容我泣訴,盼郎君還能予我回音。

『廓獨潛而專精兮,天漂漂而疾風。』

『登蘭台而遙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宮怨第一賦,果然字字淒清,一情一景皆堪憐。阮雪音從前不解此間風情,隻認此賦文采斐然、涓涓而亮烈,今時今日立於此處,循水書之構字邏輯逐句慢讀,倒真讀出來綿綿哀怨,深長以至於絕望。

浩浩湯湯的《長門賦》,每句一幅。她終於邁步過門檻,方見四壁皆是白紙落字,所有字幅合在一處,正是全詩。

“姐姐來了。”

便在她輾轉一圈掃過滿牆水書之後,一道少女聲清脆如銀鈴起。

去年第一次見是在宮宴上。四月初南薰閣,阮雪音記得很清楚。說是宮宴,更像家宴,主要目的是讓四位夫人正式照個麵,顧星朗並未出席。

她到得最晚,還帶著暗沉膚色頰邊紅痕,走進去座上三人皆側目,橘粉色的段惜潤笑盈盈開口:

“珮夫人這邊坐。”

東側第一席,她的鄰席,如此座次之後再沒變過。

就是這道銀鈴聲,永遠純真善意,人世繁花。

阮雪音看了一眼大開的木門外濃蔭遮蔽的南國碧落,忽覺得時間奔逝的速度比流水更快。

她出神半刻,收回目光,終轉身,

“惜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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