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句問。也是一句假設。
一句跳過了眾多因果邏輯而直接擺結論的,過分大膽的假設。
是一項猜測。也是一種問話技巧。
但對於老師似乎並不奏效。或是不奏效,或是,自己完全想錯了。
“問完了?”
“問完了。”其實沒有。但如果這三個問題她都能答,其他也就迎刃而解。
“你剛說你們。看來關於上官家那位主母的猜測,是你和庭歌共同的結論。”
競庭歌去了霽都,整個青川皆知,老師自然也知道。
“是。”
“但對於那兩件東西來曆的再次好奇,是你一個人的意思,因為她沒進過寂照閣。”
“是。”
“關於東宮藥園的揣測,也是你的意思。庭歌這幾年的心思,沒功夫去挖那麼陳的舊案。而你一直對東宮藥園耿耿於懷。”
“是。”
“但你從來沒將此案同蓬溪山聯係過。應該不止是藥植的緣故。有人提醒你。祁君陛下?”
“老師。”
“不必緊張。”惢姬溫聲打斷,眉宇間再次浮出極淺淡笑意,“祁君陛下心智過人,他作任何聯係分析,都自有其道理。現在輪到我問你幾個問題。問完了,自有答案。”
“老師請講。”
“這麼些年,你和庭歌從來不認為蓬溪山同東宮藥園有任何關係,為什麼?”
阮雪音怔了怔,“因為時間對不上。老師隱居蓬溪山,已經三十年。”
“但時間也可以偽造。沒人能證實我究竟哪一年上的山。祁君陛下也是這個意思吧。”
阮雪音不語。
“教上官家兩姐妹藥理的人,我的確懷疑是我一位故人。我上山之前,認識一些人,有過一些朋友,這些都從未隱瞞你們。那位極擅易容的朋友,也是我昔年還在塵世遊蕩時認識的。”
極有可能就是上官夫人。
“你關聯了我與上官夫人,又關聯了四姝斬、我、她和東宮藥園,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你懷疑我們都是東宮藥園案的舊人?”
非常直接。同先前阮雪音之問一樣直接。
此話難答,所以阮雪音未答。但她確定自己此刻沉默已經傳遞出足夠多的信息。
“上官姌和上官妧是一母所出,此為事實否?”
“應該。”
“上官姌今年幾歲?”
阮雪音再怔,“二十二。”
“那麼上官夫人生她是多少年前?”
二十二年前。有孕甚至是二十三年前。且理當是在蒼梧上官府。
距離東宮藥園案發還有整整三年。而沒有任何理由,堂堂上官家主母會在那之後被卷入已經設立七年的、遠在千裡之外的崟國東宮藥園。且以上官妧的年紀推斷,二十年前的十一月,上官夫人已經再次有孕,懷的正是上官妧。
如果老師和上官夫人是同一批人,那麼她們與東宮藥園是錯開的。
“你這條邏輯鏈斷了。”惢姬道,依然平靜,平靜而隱見笑意,“小雪,推斷必須建立在足夠多的事實之上,你依然可以保持對我的懷疑,對蓬溪山的懷疑,但你應該去采集更多事實。”
老師沒有回答二十年前她在哪裡。她隻是用上官夫人相對確切的時間證明打破了這條邏輯鏈,又用她和上官夫人可能潛存的聯係將她自己也排除在外。
依然有很多漏洞。但顯然,她不打算在事實不充分的情況下作過多解釋。她甚至都沒明確否認。
“老師你,是故意讓我們下山的嗎?”
惢姬挑了挑眉,“庭歌是自己要走。你是崟君陛下來求的。”
“但老師可以不答應。”
“我不能不答應。他是崟君,而你是他女兒。我隻是你的師長,父母尚在,還輪不到我來決定你的終身大事。”
“但老師沒讓我一定遵照阮佋的要求行事。您隻讓我借河洛圖。至於幫不幫崟國,您說隨我的便。”
惢姬再次笑了:“能否說服你出手幫扶母國,這是崟君陛下的事。我一個中立之人,自然不會拿立場。說到底,小雪,這是你自己的事。家國之選,從來都是自己的事。”
“如果阮佋沒有來求,老師也會讓我下山嗎?是否會用彆的法子,依然送我入祁宮?為了河洛圖?”
“我很早就告訴你們,不要對已經發生的事做'如果不是這樣'、'如果當初那樣'的假設。你已經入了祁宮,這就是事實,接下來無論你懷疑這件事是你父君主導又或其實是我主導,隨著時間流逝無論你生出了多少新的猜疑揣測,去證實它,或者證偽它。永遠向前走,用前麵的風景解答身後的疑惑,此為人生道,是每個人活著唯一的出路。”
月冷樹浮霜。
阮雪音坐在自己房間那方再熟悉不過的榻邊,競庭歌的床榻就在她麵前一丈開外。一尾燈燭燃在兩張床榻間的小幾上。從來沒有哪一刻如這一刻般,她希望那個丫頭也在。
長久以來她認為,某日完成使命,借到河洛圖,她就應該回來。即使不立刻回來,即使出於種種原因她要繼續留在祁宮,哪日呆不下去了,想走了,她依然可以回來。
原來她真的把這裡當作了故鄉。唯一可以說“回”的地方。
但老師似乎,用某種無形的方式在推她們往外走。去廣闊天地,看風雲翻湧,往前走,拿前路解答來路。
讀書深造十六載,為的便是這一日麼?所有的無,原來是有。
“睡了嗎?”
房門輕叩,是老師。
“還沒。”她揚聲答,起身去開門。
老師的麵色比白日裡還要柔和。很多年來她沒見過她這般神情。她坐到了競庭歌的床榻邊,隔著燈燭,和她相對。
“晚飯時聽了那些模棱兩可的話,睡不著吧?”
阮雪音沉默。
“你見過紀桓了?”
這句問幾乎讓阮雪音絕地清醒。她抬頭,目光炯炯望過去。
“又猜錯了。”惢姬淡淡一笑,“我和他真的不算認識。更不是熟人。剛才之所以這麼問你,”她一頓,緩了聲量,“我見你此次回來,心事頗重,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見茫然,想是此去霽都,見了些人,曆了些事,在山中多年磨就的一顆靜心被劃開了口子。”
阮雪音不知該如何作答。也確實覺得無從說起。
“還有精力嗎?跟我出去走走?”
山風總是強勁。入夜更勁,入冬尤勁。而老師極少邀人一起散步。
“東宮藥園案是你多年心結,你這趟下山,兜兜轉轉一定會繞至這件事,我想到了。方才問你是否見了紀桓,也因為,據我所知,二十一年前,他是到過鎖寧城的。似乎呆了不短的時間。”
儘管不是全無準備。阮雪音依然深覺震驚。
“從來沒聽老師說過。”
“那時候我消息不甚靈通。功力不夠。”惢姬神色淡淡,“也是後來才知曉。總之你今番回來,再問東宮藥園的事,我以為,你是從紀桓那裡獲知了什麼。”
不算錯。
“老師認為,此事與紀桓大人有關?”
“不好說。畢竟相差了一年時間。但他沒去彆處,偏偏是鎖寧城。四國林立,各懷算計,紀桓親自出門,一定不是小事。你想查東宮藥園案,如今又人在祁宮,從紀家入手,順理成章。”
“老師也希望我查?”
惢姬的臉在月色樹影中似有陰晴變幻。光影深淺,看不真切,山風在林間湧動,將那光影也揉得稀碎。
“老師年紀大了。”歎聲忽起,十幾年來阮雪音鮮少在老師口中聽到,幾乎沒有,如月影婆娑,“年紀大了,少年時好奇之事也便沒那麼好奇。人不在塵世中行走,日子長了,探究心、爭鬥心也都會消失。”她轉頭,看向阮雪音眉目舒展,
“小雪,你才二十歲,是不能在山中了此餘生的。無論將來如何,這茫茫塵世都值得你走一遭。我也是走完一遭,才進山避的世。至於河洛圖,他日若真得見,我自會將曜星幛、山河盤的來曆說與你聽。在那之前,你不妨將其當作一個人少年時代的機緣,不必太在意。咱們園子裡那些植物也是。而東宮藥園,”她望出層林之極,望向遠方山色,目光變得渺遠,
“多年來你都希望從我這裡探知些什麼,但世上總有些故事,是除卻當事人再無人曉的。東宮藥園是,封亭關也是。後世想要知其因果,除非還能找到人,當事人,或者當時經過的人。所以我建議你找紀桓。”
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阮雪音,“其實小雪,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母親就是因為生產問題離世的呢?或許最終,僅僅隻是這樣呢?哪怕時間事件都巧合,也可能與東宮藥園案完全無關。”
那阮佋又為何會厭惡這個女兒至此?她母親又做錯了什麼呢?阮雪音默默想,再次將自己放在了局外人位置。
“罷了。你從來不說,也從來不難過,”惢姬繼續看著她,眼中情緒複雜難解,“但哪有人會全不在意來自父母親的無端厭惡?你終歸是在意的,終歸想知道為什麼,所以東宮藥園案成了你的執念。小雪,你總說庭歌執著,你也是一樣的。隻是從前你一直呆在山裡,性子又靜,此般執念,無處安放罷了。”
山風勁襲。師徒二人總算走出樹林,來到一片空曠危崖之上。
“老師你記得阮仲吧。論身份他是我兄長。”
“自然。崟君陛下就這兩個兒子,天下皆知。怎麼說?”
“我最近才知道,他應該不是阮佋親子,這也就解釋了,阮佋為何一直不喜歡他。”
惢姬動了動眉心,似乎意外,卻不算吃驚,“小雪,這種事不會一再發生的。那是皇室。”
言下之意,阮雪音為父君所不喜,不會是和阮仲同樣的原因。
“無論是何原因。老師你說得對。我母親是誰,怎樣度過又結束了她的一生,我需要知道。那麼我就不得不查東宮藥園案。”
惢姬長歎,似乎感慨,又像欣慰。那歎息被山風裹挾,很快湧入身後密林之中,不為人所察,甚至逃過了山頂月光的注視。
“去吧。去解開困惑,根除執念,每個人年輕時都是這麼過的。你終於也有了些入世之心。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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