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借過去二十餘年對蔚國朝局和人的認知,他萬分確定,父君下不出這種棋。多半是上官朔自己的主意,頂多征求了父君同意,更有甚者,父君最初根本不知情。但他來不及追究這步時間久遠的棋當初如何落的子,隻繼續問:
“瑾夫人那邊也沒有?”
“瑾夫人從不傳信。不能傳,也傳不了。”
慕容峋反應過來此話問得甚失水準,思忖片刻道:“所以大人今日前來,是想讓朕打聽令嬡的情形?或者另有盤算?”
三百年朝代更迭,無論這大陸上時局如何變化,四國林立的盤麵從未被打破。國與國之間細作輸送往來,早已成為陽光下的秘密,心照不宣,於至暗處交鋒。故而無論四國國君從自家宮牆內撈出了多少“鄰國友人”,都未曾影響半分場麵上來往。
那些活在陽光陰影裡的異鄉人,或被誅殺,或被行刑再誅殺,或被拷問行刑再誅殺,所有這些都發生在看不見的地方。三百年來隻有一個人采取了與曆代君王不同的做法——
審問後放逐。
是大祁第四朝國君顧星朗。
因為對這類事太過習慣,慕容峋並不為一個細作被識破身份而懸心。今日狀況特彆些,不過因著那人是上官朔之女,於情於理,他該當有所反應。但整個大陸一直盛傳顧星朗對細作隻逐不殺,那麼在他看來,對方不會有性命之虞。
故而他這句話,問得關切而並不緊張。
“陛下。”上官朔卻答非所問,仿佛隻是順著先前陳述繼續陳述,“陛下知道,這些年咱們塞進祁宮的人,到去年已經全部被祁君陛下放逐,新的人也未能覓得良機混入。瑾夫人迫於身份和行動限製,不能冒險傳信。想要知道小女在宮內的狀況,委實困難。”他停頓一瞬,繼續道:
“不瞞君上,十月通信中斷,老臣實不放心,已於數日前派人前往霽都打探。長久以來在霽都城內聽候小女差遣的幾個人,皆已失蹤了。”
慕容峋暗道如此縝密的安排,卻是從未聽你說過;收了這麼些年的消息,登基兩年來亦從未見你呈稟。
還是說,那些對於祁國、祁君的判斷,那些關於外交策略的奏折與堂上言論,好些是基於這些消息?
他且激賞且疑忌,一時心緒複雜,按住了,看向上官朔拳拳道:“相國大人一心為國,不惜將幼女遠送,如今瑾夫人亦赴祁宮,朕感慰非常。”他再次傾身,言辭懇切,“顧星朗不殺細作,亦鮮少用刑,咱們雖不萬分確定,總歸是青川共識。所以哪怕事情敗露,令嬡當無性命之虞,應該也不會吃多少苦頭,大人姑且寬心。”
上官朔麵上仍是淡淡,隻瞳孔深處微縮,就著此刻距離,慕容峋並沒有看到。
但他驟然反應,心下忽跳,語聲再次出現起伏:
“相國適才說,要稟奏之事涉及封亭關。是這一件?”
“回君上,是。”驟縮的瞳孔已經恢複如常,清臒長者遙遙抬眼,似在仰視主上,又像在看更遠的虛空,“小女四歲入祁國,十歲入祁宮,多年來除了尋得法子悄無聲息遞信,還做過一件事。那是在封亭關之戰結束約五個月後,十月十四傍晚。”
十月十四這一天,在青川大陸迄今三百年的時間長河裡出現了三百次。
這是一個平常日子。無論在已經覆滅的三國,還是當下林立的四國,這天都不是年節日,亦不曾是任何一位國君或者名滿天下大人物的生辰。
但就在封亭關之戰發生那年,它變成了一位國君的忌日。
大祁第三朝國君,諡號定宗。
慕容峋對其餘二百九十九個十月十四都全無印象,也毫不關心。他隻對這一個十月十四印象深刻。
應該說那一整年的所有日子,他都印象深刻。尤其五月初四和十月十四。祁國當朝太子和當朝國君先後離世,此後流言湧動,很快蔓延至整個大陸,人們說,這是祁國即位不久的新君、皇九子顧星朗緊攥天時地利的一場四兩撥千斤——
趁火打劫,兵不血刃,史上最高明的皇室政變。
以至於殺兄弑父這種有違天理人倫的惡行,也被居心叵測者渲染出經年不散的傳奇意味。
在部分人看來,寬仁隻是這位少年君主的偽裝,或者聚集民心的手腕;祁君顧星朗,是青川三百年來隱匿最深的野心家。
思緒軒然眼看就要攏不住,而十一月的蒼梧已是寒意蝕骨。坐北朝南一向明亮的禦徖殿也因為陰天無光,籠罩在看不清的陰影之中。
慕容峋便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今年深秋的到來。
“相國大人。”沒有下文,這是一句語調持續走低的陳述。寒意在禦徖正殿通體紅木的結構與桌椅櫃架間鑽營,殿內寂無聲,隻乾枯枝葉與秋風摩擦的響動斷斷續續自遠處傳來。
“她一個小女子,七年前不過十五六歲,如何能做成這等大事。那是祁宮。她入了挽瀾殿,便難逃嫌疑,定會被嚴查。彼時顧星朗雖才十四歲,畢竟以腦力著稱有天才名聲,淳月長公主據聞也是心思過人,紀家更不是省油的燈——”他一口氣講完腦中紛念,有些上不來氣,“大人此刻,可是在據實回話?”
上官朔從來不開玩笑。他自然明白。更何況在此地,對著他。但他覺得不可信,更不想信。
“老臣所言,句句屬實。定宗在位時的祁宮,與如今的祁宮並不一樣,那時候塞人之易,想必君上少時也有耳聞。定宗陛下駕崩前病勢已重,倏忽離世,並不稀奇。最重要的是,小女未入挽瀾殿,亦沒留下證物。所以老臣方才說,本以為事過境遷,萬無一失。”
慕容峋盯著上官朔額上那些淺淺溝壑,覺得除了多出溝壑,二十餘年來這張臉像是並無改變:
永遠淡泊以至於淡漠,永遠篤定以至於頑固;這個人說出來的每個字,永遠擲地有聲以至於無從辯駁。
所以是真的。
“父君知道嗎?”
“知道。”
“慕容嶙呢?”
“老臣不確定。不過先君陛下當年屬意肅王,可能說過。”
暗殺一國國君,已經不是尋常程度的機要,自然隻能傳給儲君,或者最可能成為儲君的人。
但慕容峋沒功夫在意這句話。“大人擔心,令嬡突然失聯,是這件事被發現了。”
萬無一失,又為何會在七年後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