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地,競庭歌沒有接上此刻對話邏輯,怔了片刻道:“你有病吧。”
“有時候我在想,惢姬挑中你入門,除了看出你機靈天分好,可能也因為這張臉?”這張臉他看了五年,近兩千個日夜,仍不覺膩,“一個智謀過人又容色出眾的女子,注定要站到最高處,站在一位君主身邊。腦力能助她揚名,姿色能保她不死。”
他自然不知,幾個月前在祁宮挽瀾殿,顧星朗也問過阮雪音類似的話。關於美貌是否蓬溪山標準。
競庭歌理解一瞬他這番話意思,未著急反駁關於容貌能保命之說,隻譏諷道:“你是說,因為這張臉好看,所以哪怕違逆,你也不罰?”
“因為這張臉好看,我又喜歡,所以不罰。”
她氣短,心道這人扯話題的功夫越發厲害,這也能繞回來?然後她陡然生出一項疑惑:
“我從來沒問過你,如果我不長這樣,你當初可會迎我入睦王府,又可會留我在身邊?”
“不會。”
競庭歌挑眉:“當真?”
“自然當真。”這有什麼當不當真的?
原來隻是這樣。結論自腦中起,卻倏忽落入心底。她頓覺荒唐,繼而若有所失,仿佛一朝發現經年落在窗邊的月光隻是燈影。
“君上想好怎麼處置我了嗎?若無旨意,我要看書了。”
慕容峋沒覺得適才回答有任何不妥,隻道她仍是賭氣,而方才那句關於好看和喜歡的回答,已經將他拉回日常情境。
惱意驟減。
“今日之言,你需得記住。我對你再是縱容,也有底線。如此大事,以後不能擅自決策,更不能不及時讓我知曉。今後無論見慕容嶙、阮仲或者彆的誰,都要提前招呼。至於對阮仲的承諾,話已出口,不好立時反口,便靜觀其變,彆再有其他動作。”
“好。”
她神色懨懨,他摸不清狀況,又不甘心就此離開,還想說什麼,卻聽霍啟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君上,上官大人求見,此時正候在禦徖殿外。”
他劍眉微挑,複看一眼競庭歌,對方仍是冷著臉,站在桌邊全無反應。
罷了。他輕歎,收起半腔心思,轉身出了靜水塢。
與祁宮以挽瀾殿、四夫人殿和禦花園為中心呈環狀擴散的布局截然不同,蔚宮格局方正,以禦徖殿為中軸點,所有殿閣東西分布,由南至北整齊劃一。從空中俯瞰,成排宮室不過兩條南北縱貫的直線,在禦徖殿兩側排開,其間林蔭道或花徑點綴,禦花園卻是在最南,幾乎與西側靜水塢平行。
從禦徖殿到西南端的靜水塢,距離甚遠,慕容峋總是乘輦。故而返回也耗時不多,約莫一炷香時間後,他出現在禦徖正殿內上官朔的麵前。
不知何故,這位剛逾五旬、一向清臒挺拔的長者今日看起來,有些憔悴。隔著小段距離,慕容峋頭一回將“老”這個字與上官朔聯係起來。
畢竟兩朝了啊。他默默想。
“朕瞧相國今日臉色不太好,可是身體不適?”他傾身詢問,關切之意昭昭。
“多謝君上關懷。老臣向來康健,並無不妥。”
慕容峋點頭:“甚好。正值秋冬轉季,冷熱無常,相國要格外保重身體。近來事少,你也寬心些,無謂過多思慮。”
“君上體恤,老臣拜謝。隻是上官家百年來深受重用庇護,不敢不儘心;蔚國大業未成,老臣更不敢有半分懈怠。”
但凡上官朔單獨麵聖,總是享賜坐禮遇,這項規矩自慕容峋即位便開始施行,兩年以來,雙方都已習慣,故而此刻相國大人回話,仍是泰然坐著,並不起身。
“相國多年來為朝堂之事操勞,夙興夜寐,朕自幼便看在眼裡。然凡事講究張弛有度,過猶不及,弓弦繃得太久,反易摧折。如今風雲未起,咱們便修身養性,以待時機。”
上官朔麵上仍是清遠淡逸,聞言微微頷首:“君上所言甚是,老臣謹記。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稟報。”
兩年以來,上官朔極少主動至禦徖殿求見,之前數次,都是奉召前來,有疑答疑,有事論事,發起者皆是慕容峋。今日他主動入宮,本就反常;此時又明確說出有事相稟,龍紋椅上危坐之人頓覺不安。
不像小事,更不像好事。
“相國請講。”
“說起來,已經是先君陛下在位時的舊事。本以為事過境遷,萬無一失,如今看來,怕是出了紕漏。”
慕容峋心下一凜,紛亂而疏落的念頭在腦中浮掠,最後彙聚成一句森寒的問:“是封亭關?”
“不算是。也算是。”
他一直想不通,為何精於謀算之人總愛繞圈子打啞謎。這幾年與競庭歌朝夕相處,他已練就了些原本沒有的繞話耐心;登基以來日日應對滿朝文武,那骨子裡的張揚隨性早就沉澱下許多。
但“也算是”三個字,毫無征兆在胸腔內刮起風暴,以至於他撐不住任何耐心繼續陪人猜謎。
“還請相國明言。”
那聲量語調已經大不如前,上官朔聽得無比明白。終究城府不夠。他默默想。此刻坐在上麵的若是慕容嶙,表現該會好些。
天性之事,無法強扭,這也是為何當年他在先君麵前說出的名字,是慕容嶙。
前塵往事,風引沙埋,定局就是定局。真正令落棋難悔的從來不是對弈規則,而是時間。
規則或可破,時間卻不可逆。
因為時間不可逆,所以選擇不可挽。
在那場昏天暗地的奪嫡戰裡,最出色的,確實是競庭歌。
輕靠椅背的長者閉眼一瞬,再睜開時目光已清明如初,坐姿亦調整得挺拔:
“除了犬子與當今祁國瑾夫人,老臣還有一女,十八年前去了祁國,十二年前入得祁宮,多年來定期從霽都傳遞消息回蒼梧,算起來,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
寥寥數語,波瀾不驚。
慕容峋未為人父,對言辭語氣亦不敏感,卻在那最後半句話裡聽出了些仿若蔚國北境般的荒寒意味。
他忽有些明白今日初見時對方眉間那抹滄桑。
“相國是說,瑾夫人還有一位姐姐,如今就在祁宮,是父君在時就埋入的一條伏線?”
“是。但她如今是否還在祁宮,老臣並不確定。”
慕容峋挑眉,“此話何意?”他腦中快速處理,旋即再問:“她被發現了?”
“老臣不敢結論。”上官朔神色依然淡遠,語聲仍舊平靜,“九月之後,每月一次的聯絡突然中斷。整個十月,杳無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