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下了起來。
麵攤的老板很是麻利的給正在桌上的二人撐起了棚子,男人還極為貼心的說道:“二位慢慢吃,小老給你們搭好棚子,待會再讓內人給二位泡壺熱茶,暖暖身子。”
說完,男人便退到了一旁,並不打攪有凝重氣氛彌漫開來的江浣水與紀歡喜二人。
紀歡喜此刻顯然已經沒有了再吃麵的心情,她沉默了一會,忽的抬頭看向棚外的夜色,看著那紛紛然然落下的細雪。
“州牧大人說這世上沒有兩全法……”她忽的說道,那張可謂沉魚落雁的臉蛋上彌漫著一股筆墨難容的古怪神情——苦惱、悲戚、迷茫又帶著些許麻木。那樣眾多的情緒裹挾在這樣一張臉上,卻是莫名惹人憐惜。
她轉過頭,看向再次低首與那炸醬麵“廝殺”的老人,問道:“那州牧大人想好自己的取舍了嗎?”
老人頓了頓,拿著筷子的手也停了一會,然後他再次動了起來,嘴裡囫圇的說道:“早在六十年前,我便做了選擇。”
紀歡喜聞言又言道:“所以金統領所料的無錯,州牧大人現在的忍讓都是裝出來的?”
老人並不否認,隻是在此低頭攪拌起碗中的麵。
紀歡喜臉上的神情困惑,她不解的問道:“既然州牧大人存著這樣的心思,那為何今日還帶著歡喜?”
這當然是一件很沒有道理的事情,無論是此刻的坦明心跡,還是之前待她去見那位嶽平丘,都絕不是,對手間應該做的事情。尤其是後者,紀歡喜甚至可以想象,若是那位嶽平丘真的出山,所能給大燕帶來的震動,絕對不亞於皇權更替,這樣的殺招留在最後圖窮匕見豈不更好,她不明白老人為何會將這樣的事情如此坦然的在她麵前展示出來。
是威嚇?還是試探?
以紀歡喜所學到的權術之法,也難以看透老人的心思。
隻是相比於紀歡喜的滿心疑惑,江浣水卻表現得極為淡然,他頭也不抬的說道:“早就聽聞紀姑娘師從首輔周老,與老子是伴學,周老的權謀之術,想來以姑娘的聰慧,怎麼也學到了十之七八。敢問姑娘一句,什麼樣的謀術,最厲害?”
紀歡喜一愣,雖不明白為何江浣水會有此問,但還是依著自己所學如是言道:“《鬼穀子謀》有雲凡謀有道,必得其所因,以求其情。審得其情,乃立三儀。三儀者曰上、曰中、曰下。參以立焉,以生奇。”
“故奇謀為上。”
說罷這話,紀歡喜抬頭看向江浣水,卻見老人在那時搖了搖頭:“先賢著書立傳,我輩本不應以淺見非議。但我以為先賢之所以為賢,不僅因其胸中錦繡,更因其高潔德行。而這德行高的人,素來看不見這世間惡臭。”
“眼界所限,故先賢也有錯的地方。”
紀歡喜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她以為以江浣水的地位以及輩分,按理來說是不應說出這般大逆之言。但她還是耐住了性子,未有出言駁斥,而是拱手問道:“那以州牧所見,何謀為上。”
“其實你真應該與金大統領好好學一學的,這吃人本事是門大學問,曆來精通此道者大都不願將之寫諸於刀筆吏的筆鋒之下,故而書上學來的都是粉飾過後的皮毛,真正的大學問,都在那城府數載乃至數十載卻依然不倒的那些個你看上去是粗人亦或者惡棍的手中。”說道這處,老人自嘲似的笑了笑:“當然,也有可能是在如我這般偽裝成讀書人的惡徒胸中。”
紀歡喜在這時大抵是多少能夠體會魏來與自己說話時的不耐煩了,自己滿心想要解惑,可對方卻拿捏準了她的心思,吊住了她的胃口。深諳此道的她當然明白這是老人在掌握此番對話的主動權而所行的手段,但可氣的是,她似乎並沒有太好的辦法破解此道,除非——她能當場言說自己不需要知曉老人的答案。但顯然,此刻堆積在她心頭的疑惑並不支持她這麼做。
“燕庭之中何人不曉,我寧州的三霄軍悍勇善戰,哪怕朝廷削藩之事做了一次又一次,但我手中握著的依然有足足二十萬三霄軍將士的軍印。他金不闋憑什麼帶著十萬蒼羽衛就敢在寧霄城橫行霸道?”江浣水眯著眼睛問道。
紀歡喜聞言一愣,卻並未因為這個問題有多難回答,而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顯而易見,簡單到以至於她自己都不得不去思忖這簡單的表象的背後是否還有其他的深意。
似乎是看穿了紀歡喜的疑惑,江浣水臉上浮出了些許笑意。
“因為了解。”索性她並沒有繼續賣關子的打算,很快便再次說道。
“了解?”紀歡喜卻愈發的困惑。
“六十年,我已經為大燕做了足足六十年的州牧,他們太了解我了。他們知道我會對他們用兵,我憐惜這大燕百姓,三霄軍與朝廷對抗,最後便宜的是虎視眈眈的齊與鬼戎,苦的卻是我四州之地蒼生。這一仗,注定打不起來。所以,金不闋才能這麼的肆無忌憚。”江浣水這樣說著,目光卻意味深長的看著紀歡喜:“這是陽謀。”
“你明白對方的打算,卻無可奈何,隻能任由對方施展的陽謀!”
紀歡喜的心頭生出了短暫的恍然,但於此之後在她心頭攀起的卻是更大的疑惑。
“州牧既然不舍得蒼生蒙難,那為何還要請嶽老將軍出山?”紀歡喜又問道。
江浣水不答他此言,反問道:“紀姑娘跟在娘娘身邊這麼多年,那敢問姑娘一句,這大燕江山若是交到了娘娘手中,真的能有中興之望嗎?”
紀歡喜聞言心頭一震,她直視向眼前的老人,想要從他渾濁的雙眸中看出些就裡,但偏偏,她著實難以洞察出老人的心思,反倒有種要被對方看穿的窘迫感。好似在那樣的目光下,所有的謊言都注定會無所遁形一般。
“娘娘並非……並非州牧想的那樣……”她這般說著,不覺語調卻有些乾澀。
“以往啊……”江浣水很是適時的打斷了紀歡喜還未脫口而出的謊言,他抬起了頭,喃喃言道:“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嗯,或許比你還要小上些許的時候。我常常在這樣的夜裡思慮著自己以後要做什麼,怎麼做?和所有我這個年紀的少年一樣,心裡裝的是天下,是宏偉得不像話的鴻鵠大誌。後來我有了機會,施展我的抱負。我做得勤勤懇懇,小心翼翼,舍棄了很多不該舍棄的事情,也做了很多到現在也不知到底是對是錯的選擇。”
“可我越是想要顧全所有,便越是發現,人力有窮時。哪怕是你絞儘腦汁,想要解開一個個死結,但卻發現死結之所以是死結,便是哪怕能解開,也得付出的代價。”
“我這一生解了太多的死結,到了這個年紀才明白,管不了那麼多,非要都管,最後便是兩手空空皆無所獲。”
“所以啊,你們要在泰臨城怎麼鬥,我都管不了,但寧州……”
“曾經有那麼多人跟著我,用性命讓我坐穩了這寧州州牧的位置,我得對得起他們,我得守好寧州,就像很多年前,他們在玉雪城、在蠻鴻關做的那樣。”
“你們要殺我,老朽這條命給你們也就罷了,但這是寧州最後能給你們的東西,我帶姑娘來此,就是要告訴姑娘,底線在這裡,越了,寧州與大燕便從此以後,不死不休。”
老人雲淡風輕一般的說出這樣一番話,讓紀歡喜也不免一愣,她還是滿心的困惑與不解:“我不懂州牧的意思,既然有心一鬥為何要先送掉自己的性命。更不懂的是,難道州牧以為你一旦仙逝,寧州還能是燕庭的對手嗎?還是說州牧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位嶽老將軍的身上?”
她無法理解江浣水的邏輯,江浣水表明了自己並不信任燕庭的態度,可又為何要在之前屢屢讓步。
“老嶽的為人坐不穩州牧的位置,他的脾氣容易讓克製的雙方真的爆發,讓寧州與大燕之間爆發一場真的大戰。這不好,至少在未到那個時候之前,我並不願意看見這樣的事情發生。”江浣水搖了搖頭,如此言道。
說道這處,他也吃完了碗裡最後一點麵條,他放下了碗筷,從懷裡拿出一張手帕擦了擦手,嘴裡言道:“記得我剛剛說過的話嗎?”
“金不闋的肆無忌憚源自於對我的了解,也源自於燕庭對我的了解。以後的寧州需要的是一個讓所有人都猜不透的人,這樣的家夥,才能真真正正的讓燕庭投鼠忌器。”
“誰?”紀歡喜皺著眉頭再問道,她的心底泛起了陣陣暗湧,某種不好的預感忽的在她心底升起。
江浣水並未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抬起頭看向不遠處。
紀歡喜一愣也抬頭看去,隻見夜色中,那個被老人喚去打酒的少年……
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