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洞呼山的山路寬闊且乾淨。
除了看不到儘頭一般的綿延向雲端外的滿滿山梯,很難讓人再嗅到半點不尋常的地方。
整個山路之上視野開闊,周圍雖有草木,卻不似那荷庫林中一般生長得密不透風,整個山路上,樹木鬱鬱蔥蔥,還有鳥獸時不時的展露身影,一派世外桃源之景。對於長期生活在荷庫林中的摩撒族人來說,那些不知名的鳥獸極為稀奇,畢竟荷庫林裡因為毒蟲盤踞的緣故,幾乎很難見到除了毒蟲以外的任何其他物種。
摩撒族的孩童們瞪大了好奇的雙眼,時不時的便要詢問身旁的長輩,那忽然竄出的鳥獸是何名字,但父輩們大都也不知曉,即使僥幸讀過一些有關於這些鳥獸記載之人,也很難在第一時間將書本上的文字描述與眼前這時不時出現的鳥獸完全聯係在一起,一時間卻也難以回答出孩子們的提問。
但無論是否知曉這些鳥獸的名諱,整個排著長龍朝著山頂攀登的摩撒族人間都透露著一股興奮與輕鬆的氣氛。
可這樣一來,那些依照著桔寧的安排,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位護衛在這些摩撒族人周圍的天闕界門徒,就顯得有些杯弓蛇影小題大做了。
“阿來,你說他們都在提防著些什麼?”走在隊伍末端的孫大仁皺著眉頭看著那些始終警惕的盯著四周的天闕界門徒,嘴裡嘟囔著問道。
這問題出口,不待魏來回應,反倒是他身旁的阿橙言道:“桔寧來曆不凡,對於這山河圖中的訊息頗為了解。若是關於山河圖中的一切他們並未有誆騙我們的話,他們也會好好保護這些摩撒族人的安全,想來桔寧如此安排必然有她自己的道理。”
孫大仁本就隨口一問,聽到這番回答也就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可這時,阿橙的目光一轉,卻看向一旁的魏來,打量著那個被少年抓著手的異族少女,語氣古怪的問道:“發到是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從今日一早出發時阿橙便察覺到了這絲不尋常——那個名為拉延朵的異族少女一直跟在了魏來身邊,一隻手甚至還被魏來拉著。這番情形,還惹來了那些摩撒族人的一陣揶揄的目光。但卻並無任何人多做詢問,就連拉延朵的父親摩塔對此也隻是默認的態度。在摩撒族人看來,摩撒族的少女能被摩撒的神使看重,那是天大的榮幸,除了嫉妒與羨慕,他們可不會再生出半點其餘的心思。
這樣的事情平心而論,以她的立場阿橙暗覺自己不該多問,但說不出到底是為什麼,她終究沒有壓住心底的某些情緒,在那時以一種她自己看來極為隨意的態度問出了這個問題。但或是心底有鬼的緣故,在問完這話之後,阿橙的兩頰竟隱隱有些許泛紅。
“不夠明顯嗎?”魏來盯著阿橙,那抓著拉延朵的手抬了起來,二人的雙手緊握,十指頭交叉並攏。拉延朵低著頭,不敢抬眸,這番模樣怎麼看都都像是熱戀男女之間的如膠似漆又略顯羞澀的場麵。
阿橙的臉色明顯變了變,但還是在臉上擠出一抹勉強的笑容,聲音乾澀的言道:“這……這樣啊……”
哪怕是以孫大仁這大條的神經也能感受到此刻場麵上略顯尷尬的氣氛,他的目光在魏來與阿橙身上來回打轉,忽的眼前一亮,像是頓悟到了些什麼一般,張開嘴正要將那想得明白的事情宣諸於口。
吼!
可就在這時,一聲低吼忽的從山路的右側傳來。
那聲音響起,朝著山巔前進的人群頓時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目光警惕的四望,而那些天闕界的門徒們更是紛紛催動起了周身的靈力,將各自的殺招暗暗聚起,準備應對那隨時有可能爆發的危險。
吼!吼!吼!
又是一道道低吼傳來,但不同於上一次孤零零的低吼聲,這一次,那低吼從四麵八方響起,在這洞呼山的山路上連成一片響徹不覺。
一雙雙猩紅色的雙眼在山路兩側的草木深處睜開,它們在眾人驚懼的目光下邁步走出了密林,在眾人麵顯露出了自己的身形。
竟是一頭頭身形一丈開外的巨狼!
看那數量,足足有五六百餘頭,分有黑、赤、灰三色,周身的妖氣滌蕩,顯然絕非尋常之物。
“是妖!小心!”蕭牧率先拔出了腰間的雨幕刀,朝著四周高呼道。
“摩撒!”可是他的話並未讓那些摩撒族人生出半點警惕,反倒是因為看清了那些妖狼的模樣,摩撒族人發出一聲高呼,然後竟然一個接著一個神色狂熱的跪了下來。就連那被魏來抓著手的拉延朵也激烈的反抗了一會,似乎也想隨著族人一道朝著那些妖狼跪拜。
在摩撒族的傳說中,父神摩撒便是一頭狼神。
狼在摩撒族有著崇高且不可撼動的位置,這也是為什麼哪怕隻是看見了一頭狼相虛影,摩撒族人便將魏來等人視為摩撒的使徒。畢竟在荷庫林中,他們所能見到的除了毒蟲便隻餘下那些草木。狼這種存在,對於摩撒族人來說便是隻存在於傳說中的事物。
可惜的是,那些妖狼並無法感受到這些摩撒族人的虔誠。
吼!
又是一聲低吼傳來,那些妖狼便在那時猛然撲殺了過來。
“他們不是你們的神!”蕭牧見狀心頭大急,用摩撒語高聲喝道,周身六道神門張開,手中的雨幕刀鋒芒大盛,欺身上前一道便將一頭撲來的妖狼攔腰斬斷。
而那些天闕界的弟子也在這時與妖狼們纏鬥在了一起,妖狼的力量不俗,幾乎可與尋常的四境修士一較長短,這些天闕界的門徒雖然所修行的功法強悍,足以虐殺同境修士,但數量上卻遠遠低於這群襲殺而來的妖狼,況且他們還要分出心神去保護這近九千之數的摩撒族人,一時間卻是難以占得勝機。
至於跪拜在地的摩撒族人們此刻卻是麵麵相覷,他們當然無法理解為什麼摩撒的神使會與摩撒戰做一團。
哪怕其中那位名為蕭牧的摩撒神使用他們的摩撒語朝他們大聲說道過這些狼族並未他們眼中的神祇,可長久以來在摩撒族人心中所形成的固有觀念卻難以更改,他們依然固執的認為這些出現在他們麵前的狼族就是父神派來接納他們的使徒。
而這樣的想法一直持續道約莫百來息的光景之後,方才轟然破碎。
妖狼的數量著實太多了一些,即使天闕界的門徒與魏來等人都全力抵擋,但免不了還是有那麼些漏網之魚,衝破了他們的防線,殺向摩撒族人。
摩撒族人們那時依然處於震驚與疑惑之中,對於殺來的妖狼,甚至有人狂熱的張開了自己的懷抱,像是要將那妖狼擁入懷中一般。
但這樣的虔誠與狂熱換來的卻是濺開的血光與一具被咬下了頭顱的軀殼。
鮮血四濺,帶著濃重的血腥味飄散在空氣中。
他周遭的摩撒族人在短暫的發愣與出神之後,終於回過了味來。
於是驚呼聲與那具失去頭顱的屍體的倒地聲近乎在同一時間響起。
摩撒族人們終於意識到了事情似乎並非像他們想象中的那般簡單,人群開始變得混亂,隨著衝過防線的妖狼數量增多這樣的混亂蔓延開來。
他們本就身處於山路之上,處於上方的人群一旦奔逃,在這樣的慌亂下不可避免的會發生失足之類的事件,而一人的失足帶來的是身下眾人也隨即栽倒的連鎖反應,甚至無需妖狼出手,便有人在這樣的混亂下被踩踏致死。場麵一度慌亂不堪,鮮血與哀嚎聲充斥著這座摩撒族人心中的神山之上。
蕭牧看著這宛如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他仰起頭,看向站在山路最頂端的少女。
那少女穿著一身白色薄紗長裙,衣衫在山風中搖曳,目光平靜的看著眼前的場景,並無半點波瀾升起。蕭牧的眉頭皺起,心底有鬱氣翻湧,卻無心發作,他一把抓住了一旁被這番變故驚呆的哈克部落阿大摩塔,用摩撒語大聲言道:“我要你組織好你的族人,男人們和我們一道抵禦妖狼,把婦孺老人圍在裡麵。否則,你的族人今日一定會死傷慘狀!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若是你想要救他們,你就得這麼做!聽明白了嗎?!”
這番話他幾乎是用吼的方法將之說出的,尚且處於驚駭之中的摩塔聞言又愣了半晌,好一會之後方才回過神來。
然後他重重的點了點頭,也顧不得儀態連滾帶爬的便順著那山路往上攀爬,一邊跑著,嘴裡一邊用摩撒語大聲呼喚著自己的族人不要慌亂,組織起來對抗這些妖狼。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混亂與嘈雜的現場會讓命令難以傳達,而在恐懼的情緒下,即使聽見了這樣的命令,執行力也會大打折扣。
但好在天闕界眾多門徒的修為強悍,他們很快便分出人手將那些衝殺入人群的妖狼斬殺。
威脅被暫時抹除,摩塔又聯係上各個部落的阿大,在大家同心協力的指揮下,人群終於不再如之前那般一團散沙。婦孺與老人被圍在了人群之中,男人們圍在外圍,形成一道保護他們的人牆。
摩撒族在荷庫林繁衍生息了數百年,搏殺對於他們來說是賴以生存的本領。而對於男人來說,這項本領更顯得尤為重要。
他們最初的混亂,隻是因為不敢相信他們認定的摩撒會對他們出手,而在這樣的困惑平息之後,組織起來的摩撒族人很快便展現出了他們英勇的一麵。
魏來等寧州子弟與天闕界門徒聯手將那些妖狼擋在人群之外,而摩撒族的男人們則取下了背上的弓箭,將帶著灰色箭頭的利箭上弦,隨著各自阿大的命令,摩撒族的男人們將那些利箭朝著各自的目標傾瀉而出。
相比於槍斧,摩撒族的箭術方才是其在荷庫林這險惡之地立足的根本。畢竟就算這些摩撒族人的肉身強悍,但與那些毒蟲比起來卻依然不值一提,而能夠與距離威脅到毒蟲的弓箭才是他們對抗毒蟲的第一利器。
不僅如此,摩撒族人在弓箭方麵的造詣遠不止停留在精湛的箭術上,他們所造的箭支也極為講究。
就目前眾人所知而言,大體分為三類,箭頭分彆為黑色、赤色以及此刻已然上弦的灰色。
黑色箭頭可以引來毒蟲,並且帶有一種強烈的致幻效果。
赤色箭頭可以輕易的爆開,化作粉末,而這些粉末的燃燒力極強,隻要稍稍觸碰到些許火星,轉瞬便會化為熊熊大火。
至於這灰色的箭頭,與那蒼羽衛的烈羽箭極為相似,碰撞之後會在小範圍內發生爆炸,殺傷力不俗。
作為赤霄軍少統領的蕭牧對此極為敏感,在聽聞過摩撒族這幾種箭支後,便曾拉著其中一位阿大,想要弄明白這些箭支的製作方法,但平日裡對於摩撒極為敬重的摩撒族人卻在這件事情上回應得支支吾吾,甚至模棱兩可。蕭牧自然也看出對方不願透露此事,蕭牧當然可以以自己的修為亦或者那所謂摩撒神使的身份威逼利誘,但他的性子坦蕩,見對方不願言說,便再無逼迫的意思。
此刻,那些灰色的弓箭被摩撒族人射出,箭術精準的落在了他們各自預定的妖狼身上。
砰!砰!砰!
隨即便是一道道悶響升起,那些利箭頓時在妖狼們的身上爆開。
單一箭支的殺傷力有限,但數十枚甚至上百枚箭支同時爆開,帶來的威力卻不容小覷,雖然依然不至於能傷及那些妖狼的性命,卻能有效的限製其進攻的速度,為正在正麵與之作戰的天闕界門徒以及魏來等人爭取來極大的戰術拉扯空間。
而隨著摩撒族人加入戰場,一道道弓箭傾瀉而下,眾人很快掌握了戰場上的主動,妖狼被一隻接著一隻的屠殺,勝利的天枰漸漸傾斜。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並不是一場實力對等的戰鬥,若非顧及到摩撒族人需要保護,單是以天闕界眾多門徒的修為,便足以應付此戰,而摩撒族人一旦組織起來,從拖累變成了助力,這場大戰便理所應當的步入尾聲。
待到最後一隻妖狼被蕭牧一刀砍下頭顱,這場忽如其來的大戰終於落下了帷幕。
天闕界一方並無任何人員損失,雖然有那麼些許門徒受了些傷勢,但並不嚴重,反倒寧州子弟這邊有三位同伴傷勢較為嚴重,需要人攙扶著方才能繼續趕路。而摩撒族人則因為之前的混亂足足數近百人死在在了這場妖狼的襲殺之下,指揮著族人為那些死去的同伴收拾屍首的摩塔心頭不免有些沉重,畢竟都已經走入了神山,卻倒在了這處,遺憾與悲戚不可避免的在摩塔心中升騰。整個摩撒族人之間都或多或少的彌漫著這樣的氣氛……
蕭牧在那時怒氣衝衝的順著山梯邁步而上,周圍的摩撒族人自然不敢去觸怒這位摩撒神使,紛紛心有餘悸的退避開來,想來之前在對抗妖狼的戰鬥中,蕭牧那神勇的表現給這些摩撒族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哪怕是這時,這位摩撒神使的身上還侵染著尚未乾涸的妖狼血跡。
很快蕭牧便穿過了摩撒眾人走到了那山梯的最上方——桔寧所在之處。
在之前的大戰中,這位天闕界的少女自始至終都未有挪動自己的身子哪怕半步,她就像看著一場有趣的表演一般,目不轉睛卻又神色平靜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唯有此刻蕭牧的到來,方才讓這少女那清澈的眸子中湧動起了些許波瀾。
她仰頭看向比自己足足高出了一個頭的男人,問道:“怎麼了?”
“你知道這一切對嗎?”蕭牧沉聲問道。
少女似乎聽不出男人話語中的怒火,她平靜應道:“算不上一切,但這世上確實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那你為什麼不提前告訴他們!?”蕭牧再問道,周身已然與殺機奔湧開來。
“過程。”少女平靜的回應道。
“過程?什麼過程?”蕭牧不解。
“樹苗要長成大樹,需要的過程。”
“種子要開出花朵,需要的過程。”
“這世上沒有一撮而就的事情,如果有,那一定是惡魔製造的幻境。”
“他們想要回歸父神的懷抱,死亡、分離、掙紮、懷疑都是必經的過程。”
少女這樣說道,平靜的述說中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篤定,就像是一位神祇在向子民宣讀神諭一般。
蕭牧難以認同這樣的邏輯,他的雙拳緊握,正要再說些什麼,可少女的聲音卻搶在他發問之前,再次響起。
“而在經曆了這些過程之後,便到了收獲的時間。”
“嗯?”少女這話讓蕭牧一愣,他像是感受到了什麼,豁然轉過了頭看向身後。
隻見那些倒在地上的妖狼們的身軀在那時忽的開始虛化,身形在一陣縹緲之後,化作了赤色、黑色、灰色三道光芒,先是彙集在那些摩撒族人的頭頂,然後又猛地散開,化作一道道稀薄的光輝湧入那些摩撒族人的體內。
那一刻,蕭牧清晰的感覺到,那些摩撒族人體內的力量開始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