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試探!”
方醒靠在躺椅上,懶洋洋的道:“不隻是在試探陛下對你我的態度,更主要是在試探陛下能否接受文官的進一步滲透。”
朱瞻基的臉色不大好看,剛得知了今天早上的那一幕後,他馬上就趕來了方醒這裡。
解縉默然,因為他自己當年不是試探,而是莽撞。
“德華兄,皇爺爺近年來已然放下了不少事務給他們,難道還不夠嗎?”
朱棣很勤政,可卻無法和他的老子相比,所以在和內閣磨合好後,他也有意識的下放了些權利給胡廣他們。
方醒笑了笑,意味深長的道:“權利的甘美和士大夫的抱負,在嘗試過之後,誰不想再多掌控一點!”
李善長當年可是左丞相,而且還以文官封爵韓國公。
他在後期養病時依然得到了朱元璋的信重,並逐漸的變得剛愎自用,不斷去試探朱元璋的底線。
從和胡惟庸聯姻開始,當時的朝政已經有些開始失控了。
至於到底是胡惟庸想謀反呢,還是李善長也參與其中,這一點大概是永遠都弄不清楚了。
不過胡惟庸是李善長提拔的,並且兩人還聯姻,加上李善長自恃功高,做事多次觸碰朱元璋的底線,最終還是免不了合家完蛋。
而今天胡廣的地位就和當年的胡惟庸近似,不過朱棣在位,國本牢固,所以胡廣當然不會有謀反的嫌疑。
“他們覺著大明就該由文官來治理,至於君王嘛,垂拱而治就好了,他們修史書的時候自然會加幾筆,那還是明君嘛!”
當然是明君,隻要你啥事都不管,咱們到時候絕對會給你美言幾句,保證後世流傳著你的好名聲。
但是……
方醒笑了笑,不屑的道:“若是他們搞砸了鍋,估摸著那位垂拱而治的君王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史書上麵大概就會多一位暴君!”
朱瞻基聞言悚然而驚,他現在才多大,朱棣根本就還沒開始給他講解這些君臣之道,所以聽到方醒的分析,他不禁看向了解縉。
解縉曾經是‘首輔’般的存在,自然對這種事有經驗。
可解縉卻苦笑道:“老夫當年隻知道做事,不滿意就說,不高興就說,如今想來,當年確實是有些過了。”
但是你要說解縉能有胡廣這等心計,方醒和朱瞻基是不會相信的,朱棣也不會相信,不然他不可能從詔獄中活著出來。
這位就是個愣頭青啊!還是個天才愣頭青。
朱瞻基的眸色一冷,問道:“德華兄,小弟知道了,不過文官莫非還敢壓製住君王不成?”
“有何不敢?”
方醒慢悠悠的道:“當整個大明,唯有科舉才能出人頭地,那麼從上到下就會形成一個共識……”
朱瞻基屏住呼吸,他覺得方醒下麵的話大概會讓人震撼。
“我教過你一些哲學,是不是覺得和儒學有許多相通之處?”
其實方醒懂個屁的哲學,不過是找到了幾本書,囫圇吞棗的轉授給自己的學生罷了。
朱瞻基點點頭,方醒這才笑道:“儒家講求的是格物認知、修心、修身、再次齊家,你覺得這是什麼?治國之道?”
“可若是沒有這些,人心如何堅固!如何治學?”
解縉有些不爽的反駁道,在他看來,大學中的這些教誨就是人生真諦,不可更改一字。
嗬嗬!
方醒笑了笑,淡淡的道:“可我怎麼覺著這是在修道呢?”
解縉勃然大怒,可方醒不給他辯駁的機會,接著道:“人生而不同,修心修身確實是有必要!”
解縉麵色稍霽,朱瞻基的身體不禁稍稍後仰,因為他知道方醒的手段,這是在先抑後揚。
“可這隻是你們的一廂情願而已!”
方醒冷笑道:“所謂修心修身,在我看來,環境影響才是最大的因素,其次則是人心。龍生九子尚且不同,儒家就想憑著那幾本書讓世界大同嗎?笑話!”
解縉怒道:“胡言亂語!若無儒學修正人心,何來的井然有序,何來的上下尊卑!”
儒家教育我們,天地君親師,當然,這裡麵還隱藏著一位官老爺沒說。
平民你得對官吏服服帖帖的,因為這是秩序的需要,更是階層的自然劃分。
“你看,這沒說幾句就原形畢露了吧!”
方醒笑道:“漢以前,秦法嚴峻,可商君後來慘死,這就是代價。”
“董仲舒喊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後以迎合君王為己任,終於成功的讓儒學成為顯學,高居廟堂,覆蓋蒼生…”
“可後來呢?”
方醒譏笑道:“獨尊儒術之後,幾代興,幾代亡?”
儒家統治下的中原王朝,總是陷入到治亂循環中去,概莫能外。
“修身?那些貪官汙吏可是修過了?”
“若是修過,為何無用?”
“人性本貪,此至理也!”
方醒起身,走到桌子邊上給每人倒了杯茶,然後踱步道:“在我看來,儒學有用,可隻能用於輔助,而非治國!”
方醒壓壓手,示意解縉等自己說完。
“不是人人都能被教授成為大德高士,以其一味的喊口號,還不如踏踏實實的承認自己的不足,引入其它學說來補益自身。”
想起大明開國至今被法辦的貪官,解縉默然,顯然他也知道,儒學一味在這些方麵下功夫,標榜自己的德操,這是過猶不及。
“其後就是文章。”
說起文章,方醒就不禁搖頭道:“科舉取材,用於治理天下,可你們居然認為靠著那些八股文章考出來的學生就能治理天下?”
“還半部論語治天下,你們知道怎麼打造兵器嗎?知道怎麼種田嗎?知道怎麼打造海船嗎?”
解縉一怔後說道:“那不是有工匠和農戶嗎?要我等何用?”
朱瞻基已經聽出了方醒一番話的意思,所以他隻是微微垂眸,心中百感交集。
“是啊!要你們何用?”
方醒看著院子裡開始冒出嫩芽的大樹,幽幽的道:“不懂工匠的去管理工匠,不懂種田的去管理種田,不懂造船的去管理造船,所以說,你們還有何用呢?”
解縉張嘴就想說我們為天子牧民,可想到剛才方醒的話,牧民之人不懂牧民之術,頓時就頹然。
方醒哈哈一笑,總結道:“方學講求的是實用,學了就有用,而不是虛無縹緲的去鑽研什麼君子之道,聖人之道,你們說說,是哪個學說更有用?”
這是方醒第一次主動提出方學這個詞,朱瞻基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所以他眉間一振,說道:“於國而言,隻看實效!”
解縉頹然道:“可老夫看你開的這些課,這些學生出來後,難道他們就能為官?”
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方醒搖頭道:“當然不能!”
還沒等解縉露出得意的神色,方醒斷然道:“我曾經給陛下上過奏折,提議我大明的官員,從出仕開始,必須要從下層起步,也就是說,必須先做吏,然後才能慢慢的根據政績來提升!”
“這不可能!”
解縉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否定道:“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所以不管能不能勝任,也得給他個官做,是吧?”
方醒似笑非笑的看著解縉問道。
解縉愕然不能答,方醒點頭暗讚他的不胡攪蠻纏,然後說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話本身沒錯,可錯就錯在說的是儒學,讀書一定要做官嗎?”
“不做官能去做什麼?”
解縉自己就是個官迷,不然也不會主動來求朱棣虐。
方醒搖搖食指道:“知行書院出來的學生,你說說他們不做官了,還能去做什麼?”
解縉想起自己近期看的那些教材,頓時身體一震,駭然的看著方醒。
“你這是在挖我儒家的根基啊!”
學了方學,哪怕你不去當官,可憑著那些學識依然可以輕鬆的找到自己的未來。
不管是物理還是化學,乃至於數學、政治、地理……,當學生們學完這些後,任何行業都難不倒他。
而儒學如果不去當官或是教書,那還得重新學習其它知識謀生。
朱瞻基在沉思著:難道儒學培養出來的學生就隻能當官嗎?
可他們能勝任嗎?
曆史的前車之鑒不遠,單純儒學的官員如何,大家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