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和太子都說皇帝身體欠佳,暫時不能處理朝政,如今太子監國,幾位肱股之臣也跟著前來侍疾。
這日傍晚,輪到苻朗,苻朗早早來到皇帝的寢室,昏黃的燈光中,皇帝安詳地沉睡在床榻之上,臉上蠟黃黃得,呼吸有氣無力。
這幾年皇帝也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又喜歡和鎮國公一起服食所謂的仙丹靈藥,更是雪上加霜。
苻朗隻是靜靜看著太醫們忙前忙後,需要自己的時候便上前幫忙,其他時間都一言不發。雖說是侍疾,但皇上的病情並非他們這些臣子可以過問得,隻是依言行事。
沒過一會兒,太子施施然前來,隨意問了幾句話,太醫隻說皇帝的病情不算理想,太子點點頭,就讓他們先行退下。
苻朗也要離開,太子卻道:“詠清,你留下,我有話要和你說。”苻朗待要跪下,太子指了指不遠處的座椅,客氣說道:“是我有求於你。你坐。”
苻朗默默坐下,靜待下文。
太子歎道:“父皇這病與靖國公和貴妃也有些關係,那些仙丹裡麵摻了什麼東西,你我都有數。父皇服用太多,要想徹底痊愈還得需要一味藥。”
苻朗沉默須臾說:“太子是想微臣尋找這味藥?”
“並不難尋,少將軍府上便有。”
苻朗怔了一下,對上太子似笑非笑的麵色,心口一震:“不知太子所言為何?”
太子繼續笑道:“將軍夫人身懷至寶,少將軍難道還要和我打啞謎嗎?”更多免費好文儘在:
苻朗心口一跳,依舊作出茫然之色道:“恕微臣愚鈍,不解太子之意。”
“吃了鮫人體內的靈珠便可長生不老,我想少將軍也聽說過這個傳說吧。”
“傳說隻是傳說,無人證實。再說內人又並非是什麼鮫人,敢問太子是從何處聽到這些風言風語?”苻朗正色道,“內人隻是尋常人家女兒,哪裡是什麼鮫人。太子說笑了。”
太子冷笑:“少將軍護著夫人也好,除了鮫人之肉,還有一個法子或許能治愈皇帝。”
苻朗立刻激動地說:“微臣願為太子效勞。”
太子笑道:“人說叁滴心頭血勝過所有靈丹妙藥,不知道少將軍意下如何?”
叁滴心頭血用過,這人也就氣息奄奄,不可再救。
太子歎了口氣:“少將軍年少有為,多年來兵權掌握在苻家。我近日讀史書,想起前朝幾位節度使手握兵權,最後釀成割地慘劇,心有餘悸。隻是讀到荊軻刺秦,樊於期忠於太子丹而將頸上人頭獻上,愈發感慨古人之忠良。”
苻朗心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內心深處也許早就想到了這一步,隻是沒有想到太子會以這樣的方式在自己和心荷之間二選一。
太子笑道:“少將軍忠心耿耿,隻是這顆心終究無法親眼所見,若是少將軍能獻上將軍夫人,又或者取了叁滴心頭血,我就能清晰所見少將軍究竟忠心幾何。”
“不知,太子何時索要?”
“明日天一亮,是少將軍自己,還是攜夫人來見,我拭目以待。”他欺近,笑容愈發和藹,“彆想著跑,天羅地網,你還能帶著你所有的親眷一起跑嗎?回去好好想想,睡個好覺,明日一早,我在這裡恭候少將軍到來。”
苻朗回到家中,心荷早已入睡,往常他都會躡手躡腳來到床上,輕輕擁著她,不讓她被吵醒,一起入夢。
可他今夜破天荒地推了推她的手臂,女孩子朦朦朧朧地蘇醒,瞧見是他回來了有點驚訝,本以為今日他入宮侍疾要一晚上不能回來的。
她伸出手臂扁著嘴和他撒嬌,想讓他抱一抱自己。
苻朗脫了衣服上床,緊緊抱她入懷,許久,才緩了口氣說:“對不起,吵醒你了。隻是有些想你,想看看你,想和你說說話。”
心荷比劃著詢問皇帝的病情如何,這句話愈發刺痛了苻朗心頭,強顏歡笑,不想讓她瞧出破綻,語氣溫和說:“沒什麼大事,過幾日就能好轉。”
隻是他即便如此,心荷還是察覺到他心思之間的波動,眉心微微蹙起,關切地望著他。
苻朗莞爾:“看什麼呢?”
心荷抿了抿唇,雙手輕輕比了一下:“你有心事。”
苻朗沉吟片刻,隻道:“隻是煩悶一時走不開,沒辦法帶你出去走走。”
心荷搖搖頭,意思是自己不急於一時。
苻朗又道:“心荷,我這幾日入宮不能返回,你自己一人在這裡也悶得慌,不若回家待一段時間?”
心荷確實想家,可更想帶著苻朗一同回去:“你最近很忙?”
“太子監國,有些地方武將不服,可能要好好商議應對之法,所以大臣們都被召入宮中商議。”苻朗不停地勸她回家住,心荷心中雖感覺苻朗有些奇怪,但此時也未作他想,隻是點點頭,遲疑著何時出發。
“明兒一大早我讓人把你送到東海那邊,你能自己一人回去嗎?”苻朗急切地問。
心荷點了一下頭。
苻朗萬分不舍地摸摸她的小腦袋,在她唇邊流連忘返,最後埋在少女肩窩處,眼圈有了淺淺的一絲紅。他竭力壓抑著語氣中的哽咽對她說:“好好照顧自己。”
千言萬語,也不過就是這一句,她若安好,他便無憾。
天蒙蒙亮,苻朗起得很早,又回到家中見了父母一麵,庭前櫻桃樹竟也不知何時衰敗,今年怕是看不到滿樹櫻花爛漫。老人們也並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溫言叮囑兒子,苻朗一一辭彆,旋而便毅然來到宮中。
太子安穩坐於寶座之上,衣著樸素卻也增添了之前未曾見過的華麗之相,看到苻朗孤身一人,慷慨無懼,眯了眯眼,含笑說:“少將軍對妻子當真情深義重。”
苻朗看到小內監捧著漆盤來到自己麵前,鋒利的刀子擱在上頭,他笑笑,毫不猶豫地取過。
一早有人牽了一輛小巧精致的馬車,晏羽也在旁,溫聲說是要送她去東海。
心荷瞧著下人臉生,詢問苻朗去了哪裡。晏羽說一切都是少將軍吩咐,姑娘安心。
心荷現在回想起昨晚苻朗的舉動,開始生出幾分懷疑,他那麼害怕自己回到深海之中,怎會突然輕而易舉開口,勸說自己回家小住呢?
她跟著苻朗呆久了,也漸漸學會察言觀色,此時所有疑惑都藏在心裡。
晏羽親自送她去了東海海濱,將苻朗的一枚鴛鴦玉佩交給心荷,語重心長地開口:“少將軍希望姑娘平安。”
心荷捏著那枚玉佩,隻是點了一下頭。
晏羽莞爾:“朝中尚有事,我也不宜多停留,就此彆過。”
心荷福了一禮,目送晏羽離開。
幾日後,苻朗暴斃於宮內,對外隻說是常年征戰在外,少將軍身體欠佳,勞心勞力,以致英年早逝。
太子垂淚漣漣,著實悲痛,下旨厚葬少將軍。
晏羽和陸商則啟稟,說是少將軍曾說希望海葬,還望太子允準。
太子大悲大痛,自然準許。
喪事說是要大辦,但是少將軍死得突然,太子也不過就嘴上一說,剩下的事情都由將軍府自己操辦,民間即便有懷疑,但很快也就平息了下去。
苻朗的屍體暫時用冰護著,遙遙望去,與生時區彆不大,安詳而又淩厲。
兩位老人年歲已大,驟然失去獨子,一夜之間愈發蒼老,此時早已經哭暈了過去,隻剩下晏羽和陸商主持著喪事,而檀存建則默默坐在角落中,麵容憔悴。
晏羽並不知道苻朗究竟因為何事突然去世,但是其中曲折勉強能夠猜上一二,苻朗一死,兵權立刻集中於太子手中,連他們這些跟隨苻朗的副將都被指派了彆的不溫不火的官銜。雖然心中不忿,但保下了一條命已經是太子最大的寬容。
海葬倒也簡單,晏羽遵循苻朗給自己的遺言,將屍體運往東海,放在小船之上,點燃上頭的草枝,默默看著小船燃著火焰徐徐飄走。
回到岸上,內監來報,皇帝駕崩。
待那內監離開,陸商放聲大笑,笑出了眼淚,咬牙切齒。
心荷那日離開,其實並未返回深海宮中,隻是化身人魚身形在海中無聊地暢遊,為了避免被人發現,隻是選了僻靜處嬉戲,倒也相安無事。
隻是沒過幾日,她就看到一艘大船在海上徐徐駛來,她目力好,注意到上麵的人似乎是認識的,悄悄靠近一些,發覺是晏羽和陸商。
她心中一緊,又瞧見著了火的小小船隻順水流飄向海中。
心荷立刻迅速遊過去,趁著大船已經遠去,她努力將那艘小船從底部搖晃,小船立刻側翻,掉下一個閉目的年輕男子。
心荷大驚失色,手臂圈住他的身軀將他努力帶到無人的岸邊。
仿佛命中注定,他們初次相見也是這樣的情形,隻是那時候的苻朗還有一息尚存,而現在的他冰冷一片,早已經去世多日。
心荷的內心頓時絞在一處,無儘的悲痛在身體裡蔓延開來,粹著無助和絕望,待要回想才明白苻朗為何忽然要讓自己回到東海小住,一定是苻朗知道要發生什麼,不忍讓自己受到連累。
心荷淚落成珠,滿心淒哀,直到雙眼已經腫的再不能哭下去,才終於生出無儘的勇氣和力量將苻朗的身軀拽入海中,飛快地往深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