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光宅元年。
三月初一的大朝會後,文成獨自漫步在紫微宮九州池畔。
先帝曾數次東巡洛陽,但文成之前隻有機會來過一次,沒有仔細看過這恢宏壯麗紫微宮。
她走在春光中。
一路行來,文成發現九州池畔有許多絲毫不畏懼人的仙鶴。甚至還有一隻小仙鶴,還好奇地跟在文成後麵亦步亦趨,跟了好一段路,而在文成回頭看它時,這隻小仙鶴卻若無其事似的,低頭啄梳自己的羽毛。
文成麵上露出了幾分笑意。
她想起了薑沃。
更想起了在今日朝會前,薑沃說的話——
“百僚改稱陛下之事,隻能我來請奏。”
她的語氣總是凝和而令人安心:“換一個人,不行。”
是,換一個人,不行。
文成今日在朝上,親眼看到了一切:正因為是一位宰相站出來提出此事,朝堂上才會是一片震驚以及寂靜,而不是一片如浪潮的反對之聲。
那片寂靜,是讚同嗎?
自然不是,隻是薑沃多年立於朝堂後,年年月月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人心’,建立起的宰相名望。
才能令她雖做驚人之語,許多朝臣哪怕心中立刻大呼不可,然到底沒有敢立刻站出來反對。
而之後,作為封疆大吏的李文成附議,以及接下來諸位女官的附議先聲奪人,終究讓反對的聲音,憋在了許多人心中。
一錘定音,塵埃落定。
文成看的清清楚楚:薑沃提出此事後,剩下三位宰相皆是未曾預料到的猝不及防,不約而同望向她。
而原本負責駁回詔令的辛相,甚至驚訝到已經下意識踏出了半步,但到底沒有當場駁回。而散朝後,文成也注意到了辛相那頻頻注目薑相的樣子——估計要不是薑相被天後叫走,辛相肯定會去私下與她好好談談今日事。
裴相和王相亦是沉默了整場朝會,散朝之時,神色皆不同於往日。
小仙鶴已經蹭到了文成身邊,文成輕輕摸了摸它的羽翼:是,薑沃說的沒錯,隻有她來提這件事。
如今朝上想要討好天後的朝臣不少,如果天後授意,肯定會有人願意站出來請奏此事,甚至聯名上書。
但比之於拜相多年的薑沃,還是分量不夠。
隻是……文成望向如畫的池上春光,不知她要承擔多少來自於同僚的壓力了。如裴相王相這般通透聰達之人,隻怕,已經有些明白了。
文成剛想到裴相,就見有一緋袍女官自橋上而來。
好巧,正是城建署署令庫狄琚,也是裴相的夫人。
“大都護。”庫狄琚上前見禮。她顯然在皇城內行走的極多,甚至還隨身帶著一包小魚乾,見有仙鶴圍著文成,就分給她。
文成喂給一路跟著她的小仙鶴。
之後兩人一同漫步於九洲湖畔。
因今
日庫狄琚就跟在文成之後附議,幾乎毫無停滯,文成就隨口問了一句,可是薑沃與她提過此事。
庫狄琚安然搖頭:“薑相之前,沒有特意與我提過此奏。()”
但有些事情,水到而渠成,她不似文成一直身在邊疆。庫狄琚一直在朝堂上,一直在天後和薑相身邊,所以她明白。
故而——
“大都護可願往洛陽新的城建署一觀??()?[()]『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庫狄琚含笑邀請道:“除了水泥和玻璃,這兩年城建署其實也會按照薑相的圖紙造一些與火藥相關的軍械。”隻是外人不知罷了。
城建署成立了太多年,裡麵總是轟隆隆的動靜,飛塵遍布,爐火處處可見。但在朝臣們心裡,這就是一處產出水泥混凝土的修路單位,兼賣各色宰人的‘奢侈品’。
人總是不會注意到習以為常的場景,發生了什麼變化。
就像很難注意到常走的路上,是不是多了兩株樹。
故而沒有人想到,除了兵部廣備署(專門備火藥相關軍械的署衙),這京中還有一處,是有火藥軍械的。
雖然存量不如廣備署那麼多,然在樣式上,較之廣備署更新穎先進。
而若隻是預備在兩京之內用的火藥軍械,原也無需太大的量。
庫狄琚伸出手,春風吹拂過她緋色的官袍袖,吹不散她眉眼間的神采:“還請大都護給我們指點一二。”
文成頷首:“好。”
若無利器,何以護身。
有些道理,隻在劍鋒之上。
文成此番自安西歸來,自知亦是踏入了新的戰場。
但她毫無畏懼,隻覺戰意沸騰。
這一次,何嘗不是為她自己而戰。
為了曾經那個毫無選擇的自己。
**
文成預料的沒錯。
薑沃從天後的同明殿虔誠認錯後,剛回到中書省,便見大堂門口等著一個專門負責傳話的胥吏,見了她就上前見禮道:“王相讓下官在這裡候著,薑相一回來,就請薑相過去,有要事相商。”
果然。
薑沃也不預備躲,直接去見王相。
隻見王神玉正坐在案後,在端量一份碑文拓片。薑沃走近,看清了這是一份什麼拓片——
她知道,王神玉已經明白了。
他看的拓片,是當年泰山封禪後,立的雙束碑。
彼時帝祭天祇、後祭地祇,刻碑以記。
在泰山立下的數塊碑石中,有一塊格外特殊——並非單碑,而是‘雙束碑’。由兩塊完全相同的長條石,一代表帝,一代表後,合並而成,以顯帝後同列。
而當時的皇後,在自己的那塊碑文上,用了數個前所未有的,她自己改的,或者說是造的文字!
碑文之上,皇後改‘天’字——天下麵原本有是個人字,皇後的‘天’字卻多了兩道弧線,像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人。
碑文之上,皇後改‘地’字為‘埊’,即山水土的疊加。
() 其實,當時就有朝臣心中憂慮皇後改字一事,尤其是她改的還不是尋常字,而是‘天地’二字!
這豈不是過分的野心與權欲?
自然,也有的朝臣不過將這番改字,當作女子特有的心血來潮感情用事。
但無論是憂心者,還是不甚在意者,彼時都沒有把這件事看的太重——畢竟,說到底也隻是一塊石碑上的改字罷了。
除了這塊碑文,其餘目之所及的李唐的天和地,依舊是原本的寫法。
可……現在呢?
薑沃與王神玉隔著案桌上的碑文拓片,隔著被天後改過的‘天’字與‘地’字,望向對方。
王神倏爾想起舊年往事。
薑相永遠是這樣——王神玉是想起了當年稷下學宮詩會,風雪紅梅之中,她銀衣鶴氅而立,凝玉為容雪為衣,眉宇神采卷舒風雲。
經年未改。
薑沃靜靜坐著,等王神玉先開口。
果然,王神玉一旦開口,也就沒有什麼廢話,他直接問道:“天後與薑相,欲改天換地否?”
有春日的花香淺淺漫入屋內。
窗外春光陶然寧靜,屋內氣氛卻凝重。
然而很快,薑沃平靜答道:“是。”
*
三月的洛陽,處處花豐葉茂,春景繁盛似錦。
原本紫微宮中書省署衙中就栽著兩株佳品海棠,自永隆年間,王神玉隨聖駕到東都後的悉心照料,如今開的遮天蔽地,有如天邊光灩霞光。
薑沃起身,來至窗前,看海棠花隨風簌簌而落。柔軟淡粉的花瓣落了一地,美而無所憑依。
自她起身,王神玉也跟著站起來。
隻是他駐足在案旁,望著既是至友,又是同僚的薑相背影。
窗外春光這樣好……
她卻要走進暴風雨,不,是腥風血雨中去了。
王神玉一向是個很看的開的人,對子孫的態度都是‘若子孫如我,豈有饑寒?若子孫不如我,我何必廣置田產,到時候給不肖子做酒色費?’
主打一個你們自力更生兼自求多福。
可此時,王神玉望著摯友的背影,忽有些至深的傷感——
何苦?
不過是做官,何苦如此?
他想起了幾乎是累死(總之王神玉是這樣認定)在相位的老師杜如晦,是為了什麼,走到如今呢?
王神玉忽然道:“當年你被迫辭官離朝……”這種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