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亨之初,朝堂之上氛圍便異常肅穆沉重。
說來年號鹹亨,原本取自《易經》中‘品物鹹亨’,乃萬事鹹宜,諸事安順之意。
然而這一年從開頭,就完全不順。
年初,燕國夫人過世。
燕國夫人盧從璧,原本也是範陽盧氏出身的世家女,可惜剛出嫁沒幾年夫家就涉謀反大罪,她受牽連沒入掖庭。
後長孫皇後將其選為幼子李治的乳母。前二十幾年,也算是人生跌宕起伏了。
自此,盧夫人一直照顧晉王起居,兢業儘心,用長孫皇後曾感歎過的話道:“雉奴稍有病弱,便至終日忘餐,達旦不寐。”
後來長孫皇後仙逝,先帝親自撫養幼子。然帝王之尊如何能時時刻刻陪在幼年兒女身邊,那些日子盧夫人自是越發憂勤,照應晉王一應衣食起居。
盧夫人對皇帝來說,已然是親人。
故而信重,先後將東宮與六宮庶務,皆任委之。
這些年來,盧夫人就像是一盞廊下的燈籠,永遠溫和明亮掛在那裡,因太恒定不變,以至於存在感都不強。然一旦熄滅,才讓人覺出那是一片挖空似的黑暗。
皇帝聞此噩耗,哀痛至病。
病榻之上,不忘親筆寫就聖旨,“燕國夫人喪事所需,一並由宮中供給。”另外指了禮部一位五品官去為燕國夫人治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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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宮中,媚娘將藥盞輕輕放到皇帝手裡。
皇帝端著卻一時沒有喝,語氣說不出的沉悶:“媚娘,朕知道,乳娘她年近七十,算是高壽。無病無痛安然而逝,這也是難得的福氣,然……”
媚娘聲音低而溫和:“然心不由人。”
皇帝低頭看著手裡的藥碗,霧氣蒙蒙一片迷糊。
說來,這些年他雖常風疾發作以至頭痛。但其實痛久了倒是有些習慣,且還有止疼的丸藥能吃。
對他影響最大的,反而是目眩和視物不清。
他這些年越發看不了奏疏了。
而年前江夏王和如今盧夫人的睡夢中驟逝,不免讓皇帝開始擔憂,自己若是也忽然過世會如何。
皇帝心道:不光他如此想,每一回他病了,估計朝臣們也在心裡盤算,若是皇帝駕崩該怎樣應對吧。
他抬眼看了一眼坐在麵前的媚娘,她也像這一盞藥一樣,輪廓模糊似暈開。
正因看不太清,在他心裡,媚娘便一直沒有變過。
“媚娘,朕有個打算。”
“朝臣們未必知道,但媚娘必然清楚,朕的目眩愈重精力愈差。”
“之前朕還能與你一並上朝聽取政事,之後……”其實近幾年,尤其是夏天,皇帝隻有每隔十五日的大朝會,才會勉力堅持著上朝。其餘日子的常朝,基本都停了。
但偌大國家,朝堂之事多如牛毛,不可能都能等十五日才回稟一次。
故而朝臣們凡有事急需回稟,便至紫宸宮——皇帝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大半是隻有皇後聽著做出決斷。
若事大,皇後還會召見相應各部朝臣,甚至直接就將三省六部的宰輔尚書們都叫來共同商議——這樣算來,除了地點不在正式上朝的殿宇,整個流程其實與常朝無異了。
二聖臨朝,從最開始的皇後隻是坐在珠簾後麵聽一聽一言不發,到如今,常朝基本已由皇後一人聽朝。
十餘年來,漸變至此。
皇帝喝掉了碗中的藥,這才道:“待下月起,讓太子試著監國料理庶務吧。但一應軍國大事,則交由皇後來決斷。”
媚娘不由道:“陛下。”一應軍國大事……
皇帝忽然笑了,抬手打斷媚娘的話:“朕信得過媚娘,接下來朕就好好養病。若無極要緊,連媚娘也拿不準的軍國大事,可不必來問朕。”
說來,皇帝雖看不太清媚娘,但媚娘能看清眼前的皇帝。他麵色蒼白如紙,唇色帶著一種鬱紫。因常年多思病痛蹙眉,以至於現在哪怕不皺眉,眉心間也帶著淺淺的豎紋。
今日這一番談話,他幾乎是賦予了自己皇帝的全部權力。
但媚娘也從未有一刻更深切地認識到,正是因為眼前的皇帝還在,她這個皇後才能拿到幾乎全部的皇權。
帝。後。
他們是如此緊密的政治共同體。
他需要她才能完成設想中的朝局穩定與格局。她需要他,才能獲得世人認可的,如今最高的權力。
那……將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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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省內,薑沃見到了這道由北門學士擬的詔書,令太子監國理庶務。
她很快也反應過來:皇帝,這是在實況模擬他不在以後的政治秩序。
薑沃忽然想起了城建署的試驗。
從現在起,皇帝對未來朝堂的格局,不隻停留在計劃上,而是開始真正實驗試錯了:他不再想著先教導好太子,不,應當是是覺得自己沒有時間,再手把手教到太子滿意再讓太子接過‘韁繩’了。
他要直接把太子放到‘將來新帝’的位置上,而把媚娘放到‘太後垂簾聽政甚至攝政’的位置。一應軍國大事,若是發生了分歧,依舊是皇後有最高的處置權。
既然是在不同的時間線,薑沃便強迫自己拋下固有思維,不去想曆史上已經成功的武皇,隻來想現在的媚娘。
皇帝這一道詔書,對太子和皇後來說都是一重考驗。
對太子(或者說太子代表的一方官場勢力)來說,當然想通過這一次的考驗,讓皇帝對太子徹底放心。將來太子(新帝)頭上,能夠不壓著一位‘垂簾聽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