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春。
皇帝率百官先祭高祖獻陵,再祭先帝昭陵。
這還是薑沃第一次見到高祖獻陵,與先帝的昭陵依山而建不同,高祖的獻陵是堆土成陵,更隨漢製。
因祭拜祖父與父親兩陵的緣故,皇帝還特意問薑沃:李仙師都離長安快三年了,他將來的陵寢地選的如何了?
薑沃在皇帝跟前低著頭,替師父解釋道:“師父意欲走遍關中龍脈千山,替陛下擇一上佳吉穴。”
口中替師父陳述忠心耿耿,其實有點心虛——
上次她接到李淳風走私驛送來的信,才發現師父出長安後,直接就是斷線的風箏一樣歡快飄遠了。
信是從蜀地寄過來的,李師父竟然直接南下拜訪袁師父去了。
而他接到的聖命,明明是在關中尋陵寢。
薑沃收到信也是無奈:先帝一去,李淳風彆說扔下太史局不管了,先帝喪儀後,連太常寺少卿之職也不顧了。
好在皇帝年輕,對陵寢事也不急,寧願李淳風多走遍山川,尋一處吉壤。
“免於百年後禍事。”
雖說每個皇帝都盼著本朝千秋萬代,但心裡也清楚的知道,哪有什麼萬歲之人,萬代之國。
因此對陵寢事便很看重,不欲死後受辱。
聽皇帝提起這件事,薑沃倒是能夠很有底氣地請皇帝勿憂。將來他與武皇合葬的乾陵分外牢固,那是叛軍拉來大軍,甚至是上了火藥,都炸不開的程度。
*
祭過高祖陵寢,皇帝下旨,追賜武德年間功臣勳爵十三人。
其中便有武昭儀之父,武士彠。
次日,又下旨封皇子弘為代王。
薑沃在朝上聽皇帝連下兩旨,便知皇帝與媚娘到底是做出了決斷,不再等下去了。
朝後,她往後殿來看媚娘。
媚娘未臥床,正在殿內緩緩散步。春日陽光斜斜照進來,將殿中切成陽光與陰影分明的兩塊。
媚娘正走在兩者之間。
見薑沃進來,就笑問道:“朝上如何?”
“應該已有朝臣覺得不對了,但這兩事都是情理之中。”尤其是追封武德舊臣,說一句反對,連得罪十三家。
連一貫不怕得罪人的長孫太尉都沒攔這件事,倒不是怕了,而是沒必要。
“倒是代王事,太尉提了一句,代王還年幼,可緩封王。還提出陛下當年也是到了三歲上才封晉王之事。”
“不過,陛下堅持,太尉也就罷了。”
旁觀者清,薑沃也在朝細細觀察了長孫太尉三年了。
看著他從輔政之元舅,走到權傾朝野。
琢磨著他對皇帝的態度:有時候皇帝與他意見相左,長孫太尉的退讓,也並不是臣子對君王的順從,更像是長輩對孩子任性的無奈,頗有種‘罷了,這種小事就由著他’之意。
薑沃覺得這才是最不可調和的矛盾點,長孫太尉並不,從不覺得自己錯了。
他是真的邏輯自洽問心無愧,認定自己在穩定朝綱,替皇帝安天下補不足。
薑沃與媚娘挽臂一起在室內散步,順著陰影與陽光那條線走下去。
媚娘道:“這兩件好過去,下一件才是難事啊。”又側頭對薑沃笑道:“隻怕明日之後,長孫太尉就不會再讚你了。”
薑沃笑眯眯:“除夕夜那回,我就與陛下說過了‘太尉讚譽,實在惶恐’”。
又問媚娘道:“姐姐呢?近來精神如何?”
媚娘點頭:“能應付來。”
他們特意選了這個時間點——媚娘的身孕已然五月有餘。
孕中期算是女子有孕時,最安全的時間段。既不像早期要擔心胎像不穩,又不似孕後期,生怕隨時有臨產的風險。
媚娘以手覆在已經能看出突起孕相的腹部,垂眸柔和道:“這個孩子跟著我,比弘兒經得事兒,真是要多許多。”
“如今我有孕還不到七個月,奉禦日日扶脈,也不敢提一句是皇子還是公主的話。”
“但我總覺得,似乎是個女兒。”
媚娘抬眼,對薑沃笑道:“若真是個女兒,還在肚子裡,就要經這些事——將來怕是會像咱們了。”
春日金色日光下,薑沃也笑了:“像咱們的話,多好啊。”
*
皇帝提出升武昭儀位分事時,朝上略微一靜,許多朝臣是很有些迷惑的——妃嬪位分,一般不必拿到朝廷來討論。
哪怕是正一品四妃呢,也隻是後宮事,皇帝封也就封了。
甚至對許多遠離中樞的朝臣來說,‘武昭儀’這三個字都挺陌生的。
隻知道似乎是皇三子的生母。
那原本已是二品昭儀,如今皇三子封代王,昭儀再升正一品妃位似乎也正常,何須皇帝單獨再拿到朝廷上來說?
然聽在有心人耳朵裡,此事就完全不對味了。
站在前列的禮部尚書許敬宗,隻覺心口一跳,連忙豎起了耳朵,然後立刻拿眼去看最前頭坐著的長孫太尉。
果然,見長孫太尉起身,似是有話要說。
然而從坐著到起身,到底有個時間差。
就在這時間差裡,皇帝又道:“武昭儀德行兼備,又為朕誕下麟兒。代王聰穎殊異,朕甚鐘愛。今日欲於四妃之上,再置一宸妃。”
宸妃?
隻見朝臣們彼此行注目禮,滿臉茫然,又膽大的甚至開始咬耳朵“宸妃?從來沒聽說過,什麼是宸妃?哪個字?”
薑沃手持笏板,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人,正站在一群茫然不知瓜的猹之間。
甚至連長孫太尉也是如此。
薑沃就見他已經起身,但一時竟沒說話。
顯然是被皇帝突如其來的打算,給整的不會了。
還是旁邊褚遂良反應快些:“臣敢問——既然能至於四妃之上,這宸妃,莫不是‘北宸星’之宸?”
皇帝頷首:“褚相所言極是,正是此‘宸’。”
褚遂良:……等等,我不是讚同的意思啊!
他生怕皇帝順手就把這頂‘定宸妃事’的帽子扣給他,連忙道:“陛下!此事不妥啊!莫說四妃已有定數,怎可再置一妃,隻說武昭儀,並非出自令族名門。哪怕以子嗣論,膝下也隻有代王,如何堪配宸妃。”
旁邊長孫無忌看了褚遂良一眼,有點惱火。
褚遂良這是被皇帝驚的慌了神,起初還明白些,結果越說越跑偏了——你這時候扯什麼武昭儀不配做宸妃,而是根本就不該設宸妃!
長孫無忌的目光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自江夏王舉薦的宰輔宇文節,也因去歲謀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