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也看向紙上,他從沒見過‘棉’字。
《宋書》前,世上都沒有‘棉’,隻有‘綿’,可見唐時是沒有棉花的。
但此時大唐地界沒有,不代表西去西域沒有。要是薑沃沒記錯的話,棉花原本就是從印度等地傳過來的,俱現代樓蘭考古發現棉作物為佐證,或許唐時新疆等地就有了棉花。
隻是一直沒有傳到大唐,直到宋傳入內地,於元明後棉花才成為了很重要的農作物——棉籽可以榨油,棉花可以紡織禦寒,實在是大大改善民眾生活的好作物。
於薑沃本人,也實在是懷念暖和耐用的貼身棉衣穿。
崔朝也不認得這個棉字,問了讀音,又細問了些薑沃有沒有夢到這花其餘的特征,就細心收起了這張紙,鄭重保證一路留心。
話已說完,薑沃起身告辭。
三人一並出了亭子。
*
媚娘是第一回來獸苑。
她到的時候,馬場上原本挑選猞猁的幾個侍衛都已散了,媚娘看到馬場旁拴著空閒下來的馬,和一隻隻蹲坐的大貓不免技癢起來。
媚娘走去問能否讓她試騎一二。
九成宮獸苑的宮人,認不全皇帝那如雲後宮,隻認得出媚娘不是宮女而是個後妃打扮。於是見她要騎馬,便也乖乖聽從,找了個馴獸倌兒教她怎麼用手勢來指揮猞猁,並格外給她牽出一隻未長成的小猞猁。
馴獸倌兒原還想替媚娘牽馬執鞭,讓她隻坐在馬上溜達下就算了。待見媚娘上馬姿勢嫻熟,這才撒手,退後幾步。
這是媚娘第一回騎專用於圍獵的馬——馬鞍做的與打馬球時的馬鞍不同,更寬大結實,正好適合一隻猞猁蹲在人身後的馬背上(當然豹子是蹲不下的,隻能下去跑)。
媚娘騎了一圈馬,適應了新的馬鞍,就試著用馴獸倌兒教的手勢,命令地上蹲著的猞猁跳上來。那小猞猁抖了抖耳朵,輕輕盈盈跳到媚娘背後,乖乖蹲坐在鞍上。
媚娘回頭,隻見這猞猁脖子上帶著皮革做的頸帶,頸帶上還掛著銅牌,上頭用朱筆寫了它的編號:五十九。
薑沃等人出了亭子後,正看到媚娘在馬場縱馬,神色飛揚,身後還蹲著一隻漂亮的猞猁。隻見媚娘煙輕麗服,高髻迎風,身上石榴色間門裙,隨著她在馬上的奔走,展如春色百綻,嗔眉笑眼,明麗無方。
看上去有一種奇異的充滿衝擊力的美。
站在最前頭的李治,甚至忍不住要眯一眯眼睛。
似乎一時承受不住這樣的亮烈光彩。
媚娘數米外看到三人出了亭子,便勒住韁繩跳下馬來。
後妃與親王、臣子當然是要避嫌的,主動會麵不可。然一旦偶遇,晉王的親王身份還擺在這兒,自然也該依著禮數行禮。
媚娘輕盈跳下馬來,馬背上的猞猁似乎還沒騎夠馬,低頭‘嗷嗚’一聲咬中了媚娘的衣袖一角,媚娘隻好回頭揉了揉它的尖耳朵,猞猁才鬆了口。隻是依舊蹲坐在馬背上,大而黑的眼睛圓睜著,耳朵豎著,上頭的尖毛微微抖動,目送媚娘離開馬場,來到亭子邊。
薑沃離晉王近,也留心了晉王的神色。
果然在晉王的眼睛裡,看到難以遮掩的驚豔與怔忪——大概人與人之間門的互相吸引,真的是命。
反正薑沃認識晉王久了,他看自己從來都是溫和明煦,非常磊落平靜。
來不及細想,媚娘已經到了跟前。先給晉王行過禮,因知是父皇的嬪禦,晉王就側身受禮。
而媚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晉王身上,隻在崔朝麵容上。
方才遠遠一見崔朝,媚娘已然讚歎,此時近處一觀,倒叫媚娘想起幼年隨父親在川蜀之地見過的劍閣星橋,寒山雪嶺之景——美人與美景一般,都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令人驚歎。
近距離觀賞過劉司正等人念叨了三年的‘崔郎’,媚娘心滿意足,從容告退,薑沃趁勢就跟她一起走了。
走在無人的宮道上,媚娘才忍不住笑起來,與薑沃道:“果然好人物!從此後劉司正於典正她們再說起‘崔郎’,我也不算沒經過見過的了!便為了這個,此次九成宮就沒白來!”若不在九成宮,還在長安皇城內,媚娘出掖庭門都不方便,何況跑到獸苑去了。
薑沃見媚娘難得達成一心事,麵露歡喜,也就高興了,看著兩人的影子往前走去。
*
獸苑中,晉王和崔朝還未離開,而是也挑起了猞猁,順便多說說話——如今崔朝不再是他的東閣祭酒兼伴讀,見麵時間門少了許多。
這次李治叫他進九成宮,除了請薑太史丞起卦,也算是給崔朝送行了。
兩人在一間門間門獸籠前走過,步履散漫,心中各有一段事。
崔朝仍想著方才薑太史丞為他起卦的種種,不由感慨一聲:“真是神仙人物。”晉王聞言卻道:“這話可不能在外頭說,不合禮數的。”
崔朝一怔:“雖說薑太史丞是女子,但已拜入兩位仙師門下,且由聖人欽賜官職入朝為官,素日讚她的人應當不少吧。”且就一句神仙人物,應當也不冒犯。
誰料晉王卻是輕輕‘啊’了一聲,輕而又輕的嘟囔道:“哦,原來你讚的是薑太史丞。”
崔朝納悶:“不然還能是誰。”雖說媚娘是奔著看他來的,但崔朝遠遠看見來人是後妃打扮時,早就保持低頭垂目的姿勢,連媚娘的臉都沒看清。
晉王自知失言,連忙掩過:“唉,你不知,薑太史丞雖是袁仙師親挑的徒弟,本身又是女官出身,但到底占了個女子的緣故,許多朝臣都是有非議的。”
“至今薑太史丞都隻呆在太史局做事,從來沒有上過朝。”
朝廷上有常朝也有大朝會,常朝是每日參朝,是要五品以上官員才能上朝議事,榮獲每天麵聖的資格,這一條薑沃自然達不到。但大朝則是九品以上官員,都要去朝上列會。
薑沃卻也沒能去過。
在男人們看來,女人有玄學天賦可以,聖人下旨給一個官職也勉強可以,但要一起站在朝上議事,就大可不必!
要知道如今朝上的大臣,大部分還是出自世家,跟勳貴寒門士人同列都鼻子眼睛向天看,何況是姑娘家。要不是太史局這個職位當真特殊,又有兩位師父作保,隻怕薑沃這官位都拿不到。
“如此嗎?那當真是不公平。”崔朝在惋惜中想著,或許薑太史丞在朝中,就像曾經自己呆在崔家一般。
總是格格不入,被人‘另眼相看’。
政治是區分男女的,哪怕很多年後也是這樣。薑沃深知自己現在的實力,是絕不可能跑去抗爭,要什麼‘都是官員,我也要上朝跟你們同列議事’的權利,哪怕這本就是她這個官位應得的權利。
可世道並不是這麼講道理——不是應該得的,就一定會得到。
因為她的性彆,她要小心的保全自己小心的爭取。
她的官位,就像是外頭人家裡絕了戶,不得不立女戶的無奈一樣——袁李兩人總要後繼有人才行。要不是玄學上的天賦,其餘人替代不了,這樣的太史局六品官位,怎麼會讓給一個女人!
薑沃沒有做以卵擊石的掙紮,她隻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先把‘戶’牢牢立住。
她看著地上與媚娘並肩而行的影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
這原是薑沃難得的休沐日,卻貢獻了半個晌午給晉王。
薑沃和媚娘回到宮正司的時候,就見今日負責謄寫文書的劉司正和於典正在並頭奮筆疾書,案上的籍冊堆得滿滿的,有些還堆成了‘危樓’,看起來搖搖欲墜。
聽見她們進門,劉司正焦頭爛額中匆匆抬頭打了招呼,之後忽然吸了吸鼻子打了個噴嚏:“你們去獸苑了?好濃的香氣。”
獸苑內打掃的再乾淨,也會有些動物的氣味,因此獸苑的幾間門亭子裡都焚著重香。
於寧聞言抬頭笑道:“也就你們喜歡這些畜類,我便不敢靠近,狸貓我都怕的很,何況那些豹子猞猁,坐下跟座小山似的,爪子又那樣尖利。”
“對了,你們去便去,可要小心彆被抓了才好,之前就有宮女去逗弄猞猁,被一爪子撓傷了胳膊,哭著去尚藥局要藥膏子呢。”
說完後又低頭抄冊文。
桌上已經被堆得滿滿當當,兩人大概怕水壺倒了弄濕冊文,於是早把水壺挪到一旁去了。
此時她們眼前杯子裡都是空的,媚娘見她們無暇自顧,便拎過陶壺給她們倒了水。
“先喝口水吧。”瞧著劉司正唇上都乾的起皮了。
兩人忙道謝:“偏勞武才人了。”
媚娘嫣然一笑:“你們先忙著,晚上我再與你們說——素日劉司正常常提起的崔郎,今日我總算見到真人了!”
話音剛落,就見劉司正立刻抬頭:“啊?哈?崔使節入宮了?”
媚娘點頭:“適才我與小沃在獸苑看猞猁,偶遇了晉王和崔郎君去挑猞猁呢。”
劉司正立刻擱下了手裡的筆,將因寫字而挽起兩層的袖口平平放下,然後起身出門,口中道:“夜裡多熬一會兒謄文書也無妨的,倒是崔郎君,再不看可看不到了。”
說完就不見了。
於寧執著筆目瞪口呆。
薑沃坐到劉司正的位置上去:“我幫著抄一會兒。”她如今的工作重心已經完全轉移到太史局去了,宮正司這邊給她保留的是典正虛職,乃聖人金口玉言‘長孫皇後之恩典不可改’。如今已另外提了一個素日勤謹踏實的宮女做實缺。
而於寧目瞪口呆後,便咳嗽了一聲,跟著也放下了筆,隨手卷了卷案上一本冊子道:“我忽然想起,獸苑前兩天報上來,宮女絡繹不絕去圍觀獸類,有時耽誤了他們上工——這有關聖人圍獵的事兒可輕忽不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這就去實地瞧一瞧,也好擬了定規。”
說完也跑路了。
這就是大唐的姑娘們,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去圍觀俊俏的郎君。
隻留下薑沃跟媚娘相視而笑,留下來幫她們謄抄文卷。
劉司正和於寧是一個時辰後回來的,回來便歎道:“崔郎君已然出宮去了——獸苑聞訊而去的人太多,都擠不開了。”
見媚娘和薑沃幫她們抄籍冊,兩人更是連連道謝。於寧不好意思對薑沃道:“你如今難得休沐的,竟還花時間門抄這個。”劉司正也道:“今晚武才人可彆回去住了,留下來,我置一桌小席請你們!”
比起掖庭北漪園,媚娘現在更像是宮正司的一份子。
宮正司人口簡單,屬於宮裡少有的內部極和諧的部門,常有親厚的三五人於夜間門或是休沐時置酒席小聚,隻要不放量飲酒賭錢,陶枳也從不製止。
劉司正、於寧、薑沃與媚娘便是彼此談的來的,常輪流做小東道,也不要什麼硬菜,就是各自選一二想吃的小菜,湊成一桌,便是豐豐富富又破費不多的一場小聚。
現下劉司正眉飛色舞,顯然欣賞完美人很高興,痛快要做東。
媚娘和薑沃都點頭,還很不見外地點起了菜,薑沃舉手發言:“還想吃上回加了茱萸鹵的鵝翅膀!”薑沃頗喜辣,這會子沒有辣椒,隻有茱萸。
可惜比起現代的辣椒,茱萸會有種特殊的苦味,因此加在燉菜裡未必好吃,倒是鹵味料重,調的好了,就能蓋住茱萸的苦味,隻留下爽快刺激的辣味。
劉司正豪氣一揮手:“點上!”又問媚娘:“武才人想吃什麼?”
媚娘想了想:“這幾日不開胃,想吃個酸的,李廚娘的醋芹就醃的好。”
劉司正繼續揮手:“也點上!”
薑沃笑著捧場:“東家大氣。”
到了九成宮,地盤金貴,各處的公廚麵積都縮了水,宮正司也不例外,隻有李廚娘自個兒跟了來。於是她們也就多要些冷盤鹵味,沒要什麼費時的菜,免得耽擱了李廚娘的正經炊飯。
劉司正親去找李廚娘安排了晚上小宴的菜肴,現結了銅錢,又回來四人一起抄籍冊,並沒有耽誤晚飯。
直至暮鼓聲響起,各處宮門次第關閉。
她們便也將門戶關了,回來擺炕桌。
北地一向用火炕,九成宮地勢高,冬日冷更是離不得火炕。宮正司的炭火足,劉司正令人把火炕燒熱,四人團團圍坐在炕桌邊,暖和的外頭皮裘都可脫了,隻穿著家常衣裳。
劉司正開了箱子取酒。
這會子茶還未達到國民飲品的地位,但酒卻達到了。
此時絕大多數是濁酒,度數很低,酒量大的確實可以‘鬥酒’飲下去麵不改色。
今日劉司正顯然是興致好,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酒。
“這是劍南燒春,蜀地名酒。武才人說幼年到過蜀地,不知是否嘗過此酒。”
媚娘笑點頭:“家父當年藏有許多劍南燒春。”
這會子燒酒很流行。所謂燒酒,便是須得放個小火爐慢慢熱酒,保持在一個既不沸騰,又燒的熱了的溫度才正好喝。劍南燒春就是燒酒裡的翹楚。
聽著這個名,薑沃不禁想起前世名酒劍南春來,她倒是嘗過一點那個。
不知這燒酒又如何。
劍南燒春不愧是名酒。
這樣春寒料峭的夜裡喝了,隻覺得一股柔和的熱力像一根線一樣穿下去,卻又在不久後反到頭上來,人人臉上都蒸騰出一片紅暈。
不過她們幾人都不嗜酒,在宮裡也很注意不要多飲,於是隻燒了最小的一壺,一人一小杯後就收過了,換成幾乎沒有度數的果子酒來喝。
薑沃就道:“這回喝了劉司正的好酒,等我下回休沐,就做新得了方子的扶芳飲還席。”
劉司正給她們斟滿果子酒:“扶芳飲沒什麼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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