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插話集第一彈 六:沉默的王子和不擅走路的人魚(1 / 1)

文學少女 野村美月 8657 字 2個月前

從前,我是一隻鳥。 而如今,我就像是剛剛登上陸地的人魚,步履蹣跚。 ◇ ◇ ◇ “彆跟來!” 灼熱的夏日驕陽深深烙進清晨的路麵,我正在這裡和他爭執。 “今天是你第一天打工。我想,我也去跟對方打個招呼會比較好。” 一詩一臉認真的回答道。 “這算什麼,要打工的是我啊。為什麼你要去打招呼?!又不是幼兒園保姆!簡直不可理喻!” “可是,三好小姐是我姐大學時代的學妹。這次打工多虧她的介紹,而且以後她也是朝倉你工作上的前輩,所以還是去見一麵比較好。” “所以什麼啊,到底為什麼你要去見她?一詩的姐姐給我介紹了工作,我當然感激——但你再做這些根本是多餘!純粹是給我找麻煩!何況,掐準彆人的上班時間來接人,太惡心了!看到你站在路邊時,我差點以為是跟蹤狂啊!” “真抱歉嚇到你了。但是昨天我打你手機你沒接,所以我發了短信告訴你我會來接你的。” 那個我看到了。 我是看到了沒錯。但因為覺得煩就丟在一邊,結果一直到早上也沒想起來。 “要是你沒看到短信,那真的很對不起。” 他麵露窘色,立刻向我低頭道謙。看起來就像一個悟道的和尚,這反而更令我不爽。 既不驚慌失措,也不委屈落淚。隻是一言不發,挺直脊梁,用他那端正的臉靜靜的看著我。看到他這副超脫的表情,偶爾真讓我想狠狠的踩他的腳,撓他的臉。 “如果朝倉不願意,那我今天隻送你到那裡吧。” “不要你送,給我立刻回去。” “可是……” “第一天上班就讓個大男人陪著去,到時讓人說閒話丟臉的可是我!拜托你識相點。” “那萬一有事,記得打我電話。” “不會有事的,敬請放心。” “朝倉,那邊有台階,還是走對麵的路過去——” “台階又怎麼了,我閉著眼睛也照樣能上去!” 啊,氣死我了。 這家夥真的和我一樣大嗎?真是高三學生?一言一行簡直和囉嗦的老頭沒兩樣。 頭頂上夏日的烈陽毫不留情地傾注下來,我眯起眼睛,用力拄著腋下的兩根鋁拐杖,一級一級地登上石階。 我知道下麵有雙眼睛正擔心地看著我,所以我絕對不會回頭。 自從春天出院後,已經有三個月了。 現在,我獨自一個人在公寓生活。 儘管雙腿還無法行動自如,生活上也有諸多不便。但自己的事能自己親手去做,這一點讓我感到高興無比。 當我花了近一個小時,終於換完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燈泡的一霎那,迎麵襲來的成就感讓我緊繃的表情不由地舒展開來。 “哼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明明家裡空無一人,我卻忍不住得意自誇道。 因為希望明年開始可以去上非全日製的高中,所以我也正在為此準備著。 原本還想自己去賺學費和生活費……但這還不可能,沒辦法隻好放棄了。 不過當我提出多少想賺點錢時,一詩就通過他姐姐為我找到了一份兒童館接待員的兼職。 暑假期間,每周五天,早上九點開始到傍晚五點半為止,我隻要坐在接待台後看著孩子們,不要讓他們惡作劇或受傷就好。這樣下來每天就能拿到七千日元(PS:折合人民幣500元),待遇可謂優厚。 雖然很不甘心,但我能順利拿到這份工作,確實全靠了一詩,這件事…好吧,是該謝謝他。 但即便如此,讓他跟著我去工作的地方,還要去打招呼,這怎麼可能。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向對方說明我的情況的。 想到他搞不好會對彆人說我身體不太方便,也許會給大家舔麻煩,請多多關照之類的話,心裡真是不爽。 我必須出色地完成這份工作,好讓一詩知道我即使一個人也能做好所有的事。 “我是今天開始來這裡工作的朝倉。請多關照。我的腿不太方便,不過日常小事基本上沒問題,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我。我什麼都會做。” 我儘量裝得乖巧一些,讓自己露出清爽的笑容。 一詩的大姐在大學時代的學妹,也就是同樣就職於這個兒童館的三好,是一位畫著淡妝,氣質穩重的女性。 這裡的職員除了她以外,隻有另一位名叫久保田的年級很大的男人。 建築本身很小,一進門就擺放著鞋櫃,規定要在那脫下自己的鞋,換上室內鞋。 室內的氛圍很像幼稚園的遊戲室,牆壁上貼著小孩子的圖畫作品。屋裡有幾張矮腳圓桌,椅子,書架,還有積木、高蹺以及裝著橡皮球的箱子。這裡是孩子們學習的地方,而裡麵則是提供給他們運動的地方,那裡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 接待處就位於學習室的出入口那裡。話雖如此,也不過是放了一張小小的書桌和一把椅子而已。 “朝倉同學真是勤快呢。” 三好露出親切的微笑。 “不過,這裡並沒有那麼多工作要做。你隻需要坐在接待處,有人進來的話,就請對方在這本本子上寫下姓名和年齡就好了。” “好的,還有呢?” “隻要看著孩子們就行了。不過話說回來,這裡幾乎沒有淘氣或者胡鬨的孩子。” “還有呢?” “暫時就這些。我們就在辦公室,有事儘管叫我們吧。我想你應該會覺得無聊,可以看看書,寫寫作業都沒關係的。” 開館一個小時後,我明白了之前的那番話並不是對我客氣,而是事實。 沒有孩子來。 一個都沒有。 小學明明應該開始放暑假了,卻連孩子們的吵鬨聲都聽不到。周圍實在太過安靜,幾乎讓人誤以為這一帶搞不好根本沒有小孩。三好和久保田都去了辦公室,隻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接待處。 哼,我可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度過了兩年多的時間,早就習慣無聊了。 我在心裡如同自虐一般暗自嘀咕著。然而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人進來,此時的我對於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盯著那些貼在牆壁上的蹩腳蠟筆畫發呆也已經覺得膩了。 好容易看到一個男孩子走進來時,我甚至下意識地歎了一口氣。 小孩子既吵又任性,實在讓我討厭。一定到他們尖厲的聲音,我隻覺得背上發涼,不過眼下還是先偽裝一下吧。 男孩子看到有沒見過的人在,似乎吃了一驚。他睜大眼睛,直盯著我的臉瞧。隨後看到靠在書桌旁的鋁拐杖時,又眼前一亮,饒有興趣地盯著看了半天。 “請在本子上寫下姓名和年齡。” “啊……哦。” 男孩接過我遞過去的鉛筆,一邊笨拙地握緊筆杆寫下自己的名字,一邊還在不時偷瞄著拐杖。 “這個,是老師您的嗎?” “是啊。” 突然被叫作老師,心裡不由晃過一陣迷茫。但我還是若無其事地回答了他。 “我可以碰一下嗎?” “不行。” 我臉上保持著微笑,但同時在聲音中加入一絲冰冷,斷然拒絕了。小孩子總是得寸進尺,所以不可以凡事都滿足他們。 男孩嚇了一跳,避開我的視線,慌慌張張地跑進了裡麵的房間。 隻見他從書架上抽出一冊少年漫畫,翻開看了起來。 周圍又恢複了一片寂靜。 啊……真無聊。 到了中午,由三好來接替我工作一小時。 我一邊在辦公室啃著從家裡帶來的紫蘇飯團,一邊想到下午是不是也一樣無事可做,覺得自己快暈了過去。 “平時這裡也沒什麼人來嗎?” “是啊。最近越來越多的孩子暑假也得去補習班,要不就待在家裡打遊戲。何況孩子的數量本來就在減少嘛。” 老職員滿不在乎地回答我。 他從冰箱裡拿出冰麥茶,倒了一杯給我喝。在聊天時,他並沒有詢問我住拐杖的原因,一定是從一詩的姐姐那裡聽說了吧。 啊,總覺得又開始不爽了。 雖然被人問東問西是一件很煩的事,但什麼都不問同樣讓我覺得鬱悶不快。 “謝謝您的麥茶。” 我姑且乖巧地笑了笑。 最終,那天來館的客人隻有七名。 大多數都是獨自來的孩子,不是來看漫畫,就是在桌子上寫些作業,都老實得很。 後來也有幾個孩子和第一個來的那個男孩一樣,對拐杖感興趣,開口問我能不能碰,或者問問老師是不是受傷了之類的,但都被我敷衍過去了。 我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但口氣並不友好,所以孩子們很快就不再靠近我了。儘管我無所事事,但萬一不小心被孩子們纏上會煩死人,所以索性還是無聊點好。 將那些眼看到了閉館時間了,卻還在磨磨蹭蹭繼續看漫畫的小家夥們趕走後,我擦桌掃地,做了一下簡單的清潔工作,一天的工作就算結束了。 “辛苦了,朝倉同學。明天見。” “謝謝您,我先告辭了。” 我直到最後一刻依然裝得很乖巧,隨後便離開了兒童館。 時間還不到傍晚六點。 雖然天色還很亮,但空氣已經開始泛白變得朦朧,還殘留著熱氣,粘乎乎的。外麵與剛才開放著冷氣的室內之間巨大的溫差令我無精打采。 “唉,無所事事還真累人。” 去工廠的流水線上做做組裝機械的工作會不會更好呢。 “啊……” 驀然瞥見拐角處站著一個身材高大,麵容清秀,穿著便服的男生,我不由皺起眉頭。 “你又搞埋伏?” “我在前麵的圖書館複習。想到正好你的打工快結束了,就來看看,隻是偶然而已。” “你這不叫偶然,叫故意吧。” “是嗎,抱歉。” “真覺得抱歉的話就彆來。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來接送。” “圖書館的閉館時間正好和兒童館的一樣。” “那你就去彆的圖書館。” 我冷冰冰地丟下一句話,從一詩身旁走了過去。 一詩毫不在意地跟了上來,和我並排走著。不管我怎麼加快腳步也甩不開他,這令我很不甘心。我也知道他是配合我的速度放慢了腳步,但這反而更讓我生氣。 “打工怎麼樣?” “沒什麼特彆的,工作很輕鬆,簡直是無所事事。” “是嗎,太好了。” 他以短短的一句話,簡潔地回答了我。因此對話完全沒有展開。而我也同樣沒有聊天的興致,所以很快我們就陷入了沉默。 這種時候,如果是心葉就會擔心我是不是心情不好而竭力向我搭話。 有時如果我想捉弄他,就會故意不說話,這時他的眉毛就會越垂越低,最後變成哭喪著臉。 我偷瞄著他的表情,然後笑著問他。 “然後呢?之後怎麼樣了,心葉?” 當我像這樣對心葉的話表現興趣時,他的眼睛就會一下子亮起來,整張臉都笑得樂不可支。 就像一隻使勁搖晃著尾巴的小狗,無論我走到哪裡,心葉都會跟到哪裡。隻要我說讓他等,不管幾個小時他都會等下去。 就這樣,每當我姍姍來遲,最後一刻出現時,他那由於失望而聳拉的腦袋會立刻抬起來,一瞬間在臉上寫滿歡喜,拚命搖著尾巴,叫著“太好了!美羽!”向我衝來。 一詩也像一隻狗一樣,總是跟著我亦步亦趨。 倘若我說讓他等我,他應該也會像心葉一樣一直等下去,而當我讓他來時,即使是深更半夜,他也會立刻趕來吧。 然而,儘管同樣是狗,如果說心葉是小型的寵物犬,一詩則像是大型的看門犬或者導盲犬,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差距。 一詩總是陪在我身邊,在我步履蹣跚時,若無其事地將手臂借給我,總是希望將我帶到安全的道路上。他從不對我搖尾示好,被我痛罵時也不沮喪,無措。 一詩一定是覺得自己比我聰明,比我強壯,無所不能,所以才必須幫助我。 與心葉在一起時,我的地位比心葉高。心葉的一切都由我掌控,心葉的一切都由我決定。沒有我,心葉什麼都做不了。一直一來,我就是如此訓練他的。 然而與一詩在一起時,情況卻完全相反,變成他在照顧我了。 他不僅不服從我的命令,反而會擺出一副認真的表情,嘮叨著這樣不好,不要那樣做比較好,太危險了之類的話,反對我要做的每一件事。無論我怎麼生氣,怎麼撓他,他永遠都隻會耐著性子勸說我,不惜花費幾個小時。 慢慢地,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倒像一個撒嬌任性的小孩似的,禁不住覺得羞愧,耳根變得越來越熱。 今天也一樣,我繃著臉一言不發,而一詩卻毫不在意,慢慢在我身邊走著。每次都是我忍耐不住沉默先開口。 “……虧你還是考生,這種時候居然來管彆人的閒事,可真不是一般的有空啊。放鬆過頭小心落榜。” 一詩微微一笑。原本就清秀端正的臉龐,如此一來更顯得溫柔。 “是呀,雖說成績一直是A,也不能就此安心啊。” “你….這種口氣真讓人討厭。不如偶爾去拿個D或者E好了。” “可是我覺得即使是模擬考試,故意失手也是不好的。” 啊——越說越讓我生氣了。 “一詩太沒意思了。跟你在一起真無聊。” “姐姐也常這麼說。” 看到他一本正經地陷入思考,我心裡頓時湧上一股無名之火。 “沒錯,既然你自己也意識到了,那就彆再來找我,除非等你學會說些有趣的話題。” 聽到我這句不加修飾的話,他似乎有些動搖,聲音也變得急促起來。 “那怎麼行?這附近人少,你一個女孩子走的話太危險了。” “哪有什麼流氓會在夏天傍晚六點出沒的啊。聽好,在你學會說那些讓我高興的有趣話題之前,彆再讓我看到你這張沉悶的臉!短信和電話也全部禁止!要是你下次出現在我的回家路上,一開口又隻會說些無聊事的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一詩仿佛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難題一般,緊緊鎖起了雙眉。 ◇ ◇ ◇ “唉~還是好無聊啊!” 打工第二天。 今天上午就來了好幾個小孩。有在學習室看漫畫的,也有在運動室打羽毛球的。 偶爾有幾個孩子靠過來似乎想找我聊天。 “老師正在工作哦,你去那邊自己玩。” 這時我會微笑著打發走他們。 我真的很討厭孩子。 臉皮厚,又不會看人臉色,他們享受著愛,無論做什麼都會被接受,被原諒,而且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簡直讓我不爽到想吐。 我甚至想把他們推倒在地上,用冰冷的語氣告訴他們:“彆以為所有大人都會對你好。” 所以我壓根不想搭理那些孩子。然而,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也終究會膩。 在醫院時,我是怎麼打發無聊的時間來著 在那間充滿藥味,滿眼隻有白色房間裡,無法用自己的雙腿行走的我一邊望著天花板—— 啊,對了,我在想心葉的事。 我在想,心葉現在在做什麼。 他是不是正在想著我,覺得很痛苦,很悲傷,很絕望呢? 眼前浮現出心葉哭泣的臉,於是我也變得和他一樣痛苦,心臟都快裂開了,我恨心葉,恨的咬牙切齒,但又想見他,想得不能自已。 是啊 我在醫院根本沒時間覺得無聊 一想到心葉,每一天,每一夜,我全身的皮膚就宛如火燒般炙熱。 這輩子,這股火焰都不會消失了。 我曾經對此深信不疑,然而在天文館的那一夜,包圍著我的火焰卻驀地喪失了氣勢,也不再灼熱。 如今,它似乎化作了一縷細長的燭光,在我心中微微搖曳。 現在我的心情已然平靜,同時卻也變得空無一物。 長久以來,我始終恨著心葉。因此,當這種憎恨逐漸淡去的今天 希望心葉受傷。 希望心葉痛苦。 這些一直緊緊伴隨著我的強烈念頭,幾乎讓我窒息,而如今卻一下子從我心中消失的一乾二淨。當我躺在病床上仰望著天花板,眼前也再沒出現過心葉哭泣的麵容。 察覺到這件事時,我不由得茫然了。 那些曾經在心中牢牢盤踞的狂熱感情,居然會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不見。 這種感覺仿佛是在經曆過撕心裂肺的疼痛,滿地打滾之後,突然間疼痛消失,筋疲力竭地倒在地上鬆了口氣。 又好像覺得缺乏實感,忍不住掐自己的手臂來獲取疼痛。 如今,一想到與心葉一起度過的日子,我的心就會開始疼痛。 啊……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裡了,想到這裡,悲傷就會勒得我透不過氣來。 但是,我已經不再想著報複心葉了。自從遇到了心葉,我便失去了那一直與我如影隨形的,名為“憎恨”的好友。 我開始一個人生活,也決定要去上學。該做的事很多很多,然而,當家務告一段落,想用餘下的時間來做自己喜歡的事時—— 我該做些什麼呢 我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呆呆地想著。 很快,我意識到了。 如今的我,是個零 之前的我是一個負數,但現在的我也並非正數。 零 而今天,我也同樣坐在兒童館的椅子上,望著入口處消磨時間。 本以來隻要去工作,就能集中於工作而讓自己分心。 本以為這樣就可以不必再去考慮自己無事可想的現實。 還是很無聊 運動室傳來孩子們歡樂的吵鬨聲,刺耳極了。 不如看看書來打發時間吧,我這麼想到。於是拄著拐杖來到書架前麵。 書架上大半都堆著一冊冊的漫畫,角落裡排著幾本繪本和兒童書。幾乎都是我熟悉的書名。 那裡也放著好幾本小學時與心葉一起看過的繪本,不由讓我胸口一緊。 我抽出一本畫著淡彩插話的繪本,回到座位上打開。 “美人魚不僅居住在南方的大海裡,也居住在北方的大海裡。” 《紅蠟燭與美人魚》——是小川未明的童話。 這本書,我也曾經和心葉一起看過吧 一起趴在心葉家那塊草色的地毯上。 ——啊,先彆急著翻啊,美羽。我還沒看完呢。 ——心葉看書真慢。 ——是美羽你看得太快了。 ——那你自己看不就好了。我回家了。以後不跟心葉玩了。 ——對不起,對不起啦,美羽。你彆走。 看到他垂頭喪氣地拉住我,我的心融化在勝利感帶來的甜蜜之中。 ——真拿你沒辦法。那我就不走了,你不許再對我發牢騷哦。 ——嗯,美羽想翻就翻好了。 一個勁點頭的心葉也像一隻不停搖著尾巴的小狗,掩飾不住地開心。 記得當初看完這本繪本後,心葉說人魚姑娘很可憐,還大哭了一場。 記得我還嘲笑他,明明是個男孩子,居然讓一本書弄哭,真是丟臉。 我一邊回想起心葉的事,一邊慢慢翻開書。與小時候看過的書上一模一樣的圖畫,逐漸呈現在眼前。 “多麼淒涼的景色啊,美人魚想。” “想到自己這麼久以來,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自從出生就一直憧憬著明亮的海麵上的世界,美人魚開始無法忍受了。” 居住在黑暗北海中的美人魚,一直憧憬著人類的世界。 美人魚的腹中有了孩子。 美人魚心想,至少不能給即將出生的孩子留下與自己一樣的寂寞回憶,她希望能讓自己的孩子來到明亮美麗的城市,生活在善良的人群之中。於是她把孩子生在了陸地上,希望有人能將孩子撿去。 “我聽說,人類是這世上最善良的生物。還聽說,他們絕對不會欺負可憐、弱小的生命,也不會讓他們受苦。” “我或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但我的孩子應該能融入人類之中,獲得幸福的生活吧。” 當自己還是個孩子時也曾這麼想過,居然會以為人類是這世上最善良的生物,這個誤會可真離譜。然而這條美人魚還把自己的孩子扔到陸地上,實在是蠢到家了。 被丟棄的孩子,被山腳下一對賣蠟燭的老夫妻撿了回去,當作自己家的孩子撫養。 由於腰部以下是魚身,所以小人魚不能出現在人前,即使在長大以後,也依然藏在家裡從不出門。 這裡的情節也讓我很有一件。 這種拘禁的生活能稱得上幸福嗎?在海底自由自在的遊泳,日子豈不是過的更加逍遙自在嗎? 不久,人魚姑娘開始在養父做的蠟燭上麵,用紅色的畫筆描繪出魚和貝殼的圖案。 人們紛紛傳言,隻要將這蠟燭供奉在山上的廟裡,就決不會遭遇翻船,也不會溺水。許許多多的人爭先恐後地購買蠟燭,於是店裡的生意越來越興隆。 當時,老夫妻還是很疼愛人魚姑娘,人魚姑娘也對老夫妻感恩戴德。 然而,這種脆弱的關係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就算是被人類撫養長大,美人魚自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和人類不是同一種生物。 何況,人類的想法也會隨著歲月流逝而發生變化。就連勤勞善良的老夫妻,一旦發了大財,生活變得越來越富足時,也就產生了希望過上更好日子的欲望。 於是人魚姑娘被他們背叛了。 “!” 突然,手臂碰到了一個溫暖柔軟的東西,我吃了一驚。 朝下麵一看,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從我手臂下麵鑽出腦袋,目不轉睛地盯著繪本看。 剛才手臂碰到的,應該是男孩的頭。 搞什麼。這孩子。 我笑著開口。 “怎麼?有事嗎?” 沒事的話就趕快走遠點,我的聲音明確地包含著這種心情。 但對方似乎並沒有理解,他揚起臉,用栗子一般圓溜溜的茶色眼睛看著我。 沒有一絲害怕的神色,孩子那率直的眼神讓我心煩意亂,同時感到有些膽怯。 “老師很忙哦,去跟彆的小朋友玩吧。” 我瞪起眼睛,試著對她說道。 但男孩還是沒聽懂,他骨碌碌地轉了轉眼珠,抬起頭來看著我。用孩子特有的純真表情對我說。 “老師,這幅畫好漂亮。” “是啊。” “講了什麼故事?” “是一條笨人魚,被人類背叛,然後複仇的故事。” “複仇?” 我一時間愣住了。 唉,所以我才討厭麵對小孩子嘛。他們完全不明白這世上有惡意的存在。 我合上書,塞給那個孩子。 “你想知道的話,自己去看吧。” “嗯。” 男孩就地蹲下去,打開繪本。 “喂,彆再這裡看。去那邊坐在椅子上看。” 但男孩沒有理會我,開始看起了書,而且還念出聲來。 “唔….美……人……魚……不僅、住、在、大海……裡……” 看來很多字他都不認識,隻見他不住地露出疑惑的表情。 “喂,你坐在這裡很礙事,快走開。” “老師,美人、魚是什麼?” “那個詞讀作‘美人魚’。” “這個字呢?” “是‘南’啦。” “那這個呢?” “連‘波’你都不認識嗎!” “因為我沒學過啊。那這個呢,老師?” “‘雲’!哎呀,煩死了,不要每個字都來問我。” “那老師你念給我聽。” “哈?” 男孩笑眯眯地看著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我,那種毫無心機的天真笑容,和心葉小時候頗有幾分相像。 “才……才不要。” “啊~念嘛~” “不要。” “念嘛念嘛念嘛~” “啊~煩死了,彆拉著我的手臂啦。” “那你念給我聽?” 一張充滿期待的臉仰望著我。 小孩子真是又任性又厚臉皮,還纏人。 我勉強擠出一句。 “就一點點哦。” 我打算姑且念完一頁,說一句“今天到此為止”,然後就結束。 “耶!” 男孩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那樣的表情也與心葉有些像 “‘美人魚不僅居住在南方的大海裡’——” 我將繪本攤在膝蓋上開始朗讀。 已經多少年沒有出聲讀過書了,雖然不甘心,但心裡還是很緊張。到底有什麼好緊張的啊,我真是的。 男孩跪在地板上,湊過來看繪本。他的頭頂上有個小小的發旋。 “——‘一天夜裡,人魚媽媽為了產下孩子,遊過冰冷黑暗的海水,朝陸地靠近。’” 無意間一抬頭,隻見身邊的孩子們多了起來。 除了剛開始那個孩子,又來了兩個孩子坐在地板上,正認真地聽著故事。 啊,真討厭,什麼時候過來的。 我慌了手腳,急急忙忙把書合上。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 “不要啊!” “再念一點~” “老師,再念嘛。” 孩子們一齊向我抗議,吵得我耳朵發疼。 連在裡麵運動室玩的孩子們也紛紛聚了過來看發生了什麼事。 不僅如此,連兩位職員也來了。 “怎麼了,朝倉同學?” “沒什麼,那個……這幾個孩子想讓我讀書給他們聽,但我正在工作,所以就對他們說了句對不起,拒絕了。” 聽到我的話,兩人原本不安的表情頓時舒展開來。 “哦,原來是這樣。沒關係,朝倉同學,給他們讀一下吧。” “啊?” “一邊讀書,一邊做接待工作也沒問題吧?” “可是那……” “大家也好像很高興,就麻煩你了。” “好的……” 騙人的吧!為什麼我得做這麼麻煩的事啊! 我在心裡暗自大叫,勉勉強強地打開書,開始繼續往下讀。 聽眾增加到了五個。 算了,趕快念完吧。 “那間屋子裡,住著一對年級很大的夫妻。老爺爺做蠟燭,老奶奶在店裡賣蠟燭。” “他們兩人決定收養這個嬰兒。這是一個女孩,由於她的下半身不是人類,而是魚的模樣,老爺爺和老奶奶都覺得她就是傳說中的美人魚。” 綁著馬尾辮的小女孩有些害怕地發抖。 一臉淘氣的男孩子小聲嘟囔著:“腳和魚一樣嗎?好厲害——”聽到他這句話,孩子們開始騷動起來:“我見過美人魚。”“哈?騙人!”“水族館裡有”。“你是說海豚吧?” “你們不安靜點聽的話,我就不念了!” 話音剛落,周圍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我剛才的表情…是不是有點恐怖? 不吵不鬨固然很好,但孩子們如此輕易就聽話,反而讓我的臉上有些發燒。 乾咳了一下,繼續開始念書。 “這孩子雖然不是人類……” 長大成人的人魚姑娘開始拿著一支紅蠟筆在蠟燭上畫畫,蠟燭一轉眼就賣光了。 她忍著手上的疼痛,拚命在蠟燭上畫著。 誰也沒有發現,人魚姑娘已經畫累了。 孩子們屏息靜待著後文。 也許正期待著堅強的人魚姑娘被善良的人所拯救吧。 但這個故事並沒有那麼美好。結局也沒有出現救贖,是個殘酷的故事。 “有一天,從南方的國度來了一個賣藝人。” “老師,賣藝人是什麼?” “就是雜耍藝人,或者賣些小東西的人吧。” “雜耍藝人是什麼?” “一定是雜技團的團長之類的啦。” “雜技團裡有獅子嗎?” “有,還有熊貓和駱駝呢。” 雖然我不知道有沒有熊貓,不過還是隨後回答了一句,然後繼續開始念。 “賣藝人向老夫妻提出要買下美人魚。被金錢蒙蔽了雙眼的老夫妻答應將人魚姑娘賣給對方。 人魚姑娘拚命懇求讓自己留下,但老夫妻充耳不聞。 她流著淚,繼續用紅蠟筆在蠟燭上畫著。 終於,賣藝人來到家裡,帶走了人魚姑娘。隻剩下幾根塗的鮮紅的蠟燭。人魚姑娘被關進籠子,運上了船。” 聽故事的孩子們臉色漸漸黯了下去。 我故意繼續往下讀。 “有一天晚上,老夫妻家裡來了一個要買蠟燭的女人。她的頭發被水濕透了。 女人買下了人魚姑娘留下的最後幾支蠟燭,飄然離去。她留下的錢,全部變成了貝殼。 當天夜裡,激烈的暴風雨侵襲而來,載著人魚姑娘的船翻了。 不久,城市變得蕭條,很快就毀滅了。” 突然,耳邊響起了嗚咽的聲音,我嚇了一跳。 一看到孩子白淨光滑的臉頰上,有淚珠滾落下來,我更慌了。 哭出來的是一開始纏著要我讀書的那個跟心葉很像的男孩子。 “嗚…人魚姑娘後來怎麼樣了?她見到真正的媽媽了嗎?” “這我怎麼知道,故事就到此為止了。” 聽到我這麼說,男孩的眼淚更像斷了線一樣,引得旁邊的孩子也開始抽泣。 “一定是沉到大海裡去了。” “好可憐。” 在孩子們一片抽抽搭搭的嗚咽聲中,我的心漸漸軟了下來。 “你們真笨。這個小姑娘可是美人魚啊,即使把她丟進暴風雨的大海中,她也不會死的嘛。應該是趁機從籠子裡逃出來,和人魚媽媽一起在海底繼續生活了。” “嗚嗚,真的嗎?” “人魚媽媽來接她了嗎?” 幾雙濕潤的眼睛仰望著我。 “對啊,這個故事其實還沒結束。小人魚跟著人魚媽媽來到海底一看,那裡有一座由純白和湛藍的貝殼做成的美麗城堡。原來她的媽媽是大海的女王,小人魚作為公主殿下,受到了海葵啦,小醜魚啦,比目魚啦,章魚之類的熱烈歡迎呢。” 孩子們無精打采垂下的小臉蛋一下子變得像麵對太陽的向日葵那樣燦爛。 “還有其他美人魚嗎?” “有啊。小人魚出生時,身邊還隻有人魚媽媽,但之後從南海來了很多美人魚哦。所以海底現在也變得熱鬨非凡,而且還有人類哦。” “啊?” “還有人類?” 孩子們紛紛向我靠了過來。 “嗯,那個人啊,之前一直被關在海底城堡的深處一個房間裡麵。” “是壞人嗎?” “不是,是外國的王子哦。他還是個少年,擁有一雙像南海般湛藍的眼睛,一頭像稻穗般橙黃的金發。” “為什麼他能在海底呼吸?” “他在遇到海難時被美人魚救了,吃下了美人魚的鱗片,結果變得在海中也能呼吸了。後來成為海之公主的小人魚與年輕的王子變得很要好,相親相愛地過著幸福的生活。” 我信口編出一些海底的生活,描述著那裡有多麼美麗多麼舒適,人魚姑娘有多麼幸福。 孩子們被故事深深的吸引住了,緊緊盯著我。他們的臉上越來越亮,嘴角也開始綻放出笑容。 心中仿佛點燃了一盞小小的燭光。 細細的蠟燭上,搖曳著一簇夢幻般的火苗。 就這樣,像那位人魚姑娘用鮮紅的紅蠟筆在白色蠟燭上描繪著美麗的圖案一樣,我也將腦中浮現的景色一一付諸語言。 蠟燭的火苗也在我心中點起了小小的溫暖。 孩子們一個個展開了笑容,向我投以尊敬的眼神。 “真有趣!” “下次再讀書給我們聽啊,老師。” 他們七嘴八舌地對我說著,不過感覺並不壞。 ◇ ◇ ◇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之後的每一天我都會給孩子們讀書,編出那些故事的後續,講給他們聽。 狐狸阿權沒有被殺,與兵士成了好朋友;《佛蘭德斯的狗》中的帕奇和尼洛在危機關頭被就出來,尼洛的畫在展覽會上獲得了一等獎;哭泣的赤鬼踏上尋找青鬼的旅程,兩人最終重逢。錫兵也和舞女永遠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PS:分彆是日本作家新美南吉的《小狐狸阿權》,英國女作家奧維達的《佛蘭德斯的狗》,日本作家兵田廣介的《哭泣的紅鬼》,丹麥安徒生的《堅定的錫兵》,啊,吐血了。) 那個很像心葉的男孩子,每天都來纏著我講故事。 其他的孩子也圍繞在我身邊抱膝而坐,一臉興奮地望著我。 漸漸地,我仿佛又回到了小學時代講故事給心葉聽的時光,心裡甜甜的,癢癢的。 儘管我曾經那麼討厭孩子。 然而當他們一口一個老師地圍住我時,我卻沒有心生厭惡。看著他們永遠寫在臉上的表情,編織出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我也一點點地變得感動起來。 這些孩子們聽著我編出的故事,時而興奮,時而歡笑。 我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編故事了,以為自己早已失去這種才能,無法在幻想的世界中自由翱翔了。 但當我麵對這些孩子們講述時,我腦中總能不停浮現出那些美麗的畫麵。一個個的故事仿佛從我原本空無一物的身體最深處源源不斷地湧出。 “老師,賣火柴的小女孩最後去了天堂嗎?” “你不知道嗎?這個故事還沒完呢,告訴你們哦——”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看著那些沉浸在故事中的孩子們閃亮的眼睛。 “朝倉同學真受孩子們的歡迎呢。” “沒有啦。” 我謙虛了一下,不過好像覺得自己的鼻子動了一下,臉上大概也露出了笑容。 就這樣,一周過去了。 儘管我忍不住想向一詩炫耀自己第一份工作就完成地如此順利,然而一詩整整一周都沒出現在我的麵前。 他是不是還在意我對他說過的,在學會說有趣的話題之前不許來見我的那番話呢? 莫非他一個人在家裡練習說相聲嗎?不會吧。不過也許至少會去看幾本笑話集吧。 反正過幾天自然會出現的。每次都是這樣。 回家路上,轉角處,街樹下,我不由自主地開始尋找一詩的身影。一陣風吹過,樹梢搖晃著發出的聲響,甚至空罐子滾落的聲音都會讓我嚇一跳。 我是沒有在意他啦,不過既然要來就早點來啊。連短信都不發一條,算怎麼回事啊? 下次等他出現時,我一定要捉弄他一下。誰叫他讓我等了那麼久。除非他能說出個非同一般的笑話,否則我絕對不理他。啊——不對,我才沒有在等一詩。 正當我生著悶氣,坐在辦公室啃著油梨三文魚三明治午休時—— “打擾一下,請問新進來打工的人就是你嗎?” 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性走進房間。 “啊,是的。” 孩子的母親……? 她以一種稱不上善意的眼神仔細打量過我的臉和腳,還有靠在椅邊的拐杖,接著視線又回到了我的臉上,用帶著挖苦的聲音問道。 “聽說你常給孩子們講故事呢。” “……是的。” 對方的臉上帶著微笑,但聲音和視線卻刺的我皮膚生疼。 坐在窗邊書桌前的男職員一臉不安地偷偷瞄著我們。 “能不能麻煩你彆教我家孩子那些謊話。” “謊話?” “你說狐狸阿權還活著,漢斯和格瑞特開起了糖果屋大受歡迎什麼的(PS:格林童話《小漢斯和小格雷特》)。孩子還小就都相信了。去親戚家參加法事時,就去說給表兄弟們聽,結果被大家說是騙子,大吵了一架。害我也丟臉丟大了啊。” 我隻覺得血一下子衝上了腦袋,心也一點點被掏空。 太陽穴附近傳來陣陣刺痛,我一句話也聽不進去。隻覺得大腦裡充滿了尖厲的耳鳴,不知道那位母親說了些什麼,自己又回答了些什麼。 朦朧中感覺自己低聲說了一兩句什麼話,似乎還向對方低頭認了錯。 好像還聽到男職員也過來幫著說好話,說我沒有惡意。 連孩子的母親最後臨走之前說了些什麼,我也完全沒有印象。 隻有那張皮笑肉不笑的惡心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三好安慰我說不用在意。 她說,最近越來越多的家長因為一點小事就會跑來抱怨。 然而,我的眼中再也沒有流露出笑意。當孩子們跑來央求我說‘老師,讀書給我們聽’時,我也隻能低聲回答他們“不讀了,我累了。” ——能不能麻煩你彆教我家孩子那些謊話? 那位母親的話,一次又一次地刺入我的胸口。 以前,我曾經將宮澤賢治的童話當作自己想出來的故事,寫在活頁紙上,念給心葉聽。 ——好厲害,美羽!美羽一定能當上作家的! ——美羽,後來的故事還沒寫好嗎?我好想看呐。 我已經變得無法自己創作出故事了。 心葉天真無邪的笑臉讓我的靈感消磨殆儘,而為了留住心葉,我隻好一次又一次地編出謊言。 但在兒童館講給孩子們聽的故事,並不全是謊言!那些全都是我自己創作出來的啊。 如同剛邂逅心葉的時候一樣,故事內容以及描述故事的一字一句都是自然而然從我腦中湧現出來的。將它們講述給彆人聽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每當我看到孩子們發亮的眼神,就會覺得很興奮。我想給他們更多驚喜,更多快樂。 然而,這些卻在彆人的指責中,成了教給孩子們的謊言。 全身火辣辣的痛,太陽穴好熱。 那天閉館後,收拾打掃的期間,我一直緊咬著牙。 我不甘心。我不要因為這點事就受傷,我沒有受傷。 可眼睛深處卻湧上一股熱流。 不要,我不要哭。 當我做完了全部工作走到館外時,天空中布滿了烏雲,看起來快下暴雨了。空氣濕答答的,真讓人不舒服。 我低下頭,用拐杖支撐起身體,向前走去。 不要哭。 不要哭。 不要哭。 正當我喉頭泛熱,咬緊嘴唇時。 “朝倉。” 聽到一聲輕喚。 在轉角處前方的暗處,一詩正站在那裡,一臉愧疚。 為什麼他偏偏要挑這種我精神狀態最差的時機突然冒出來呢,憤怒和混亂一下子燒上了我的臉。 “乾、乾嘛……你學會說笑話了嗎?” 我本打算像平時一樣拿話激他,但剛一開口,眼眶就開始變得濕潤,眼淚差點落了下來,於是我急急忙忙扭過頭去。 “……喂,你說話啊,乾嘛搞沉默?” 一詩低聲回答,聲音中帶著猶豫。 “我最近……比較忙,沒能來見你。我一直想著要來見你的,可是……對不起。” “你為什麼要道歉?真是個笨蛋。要是不會說笑話,就彆跟我說話。而且我又沒讓你來見我,就算你不來,我也根本不會在意……” 喉嚨一下子被堵住了,視線變得朦朧。 臉頰上滑落一行溫暖的水滴。 討厭,怎麼回事,必須趕快停止,不然他會以為我在哭的。可卻停不下來,每眨一次眼,就有淚水重新湧上來。 一詩楞了一下,陷入沉默。 我依然扭著頭,任憑淚水從眼睛流出,哽咽著擠出話來。 “這、這個……不是的。我隻不過是眼睛不太舒服,所以眼淚自己跑出來了……對了,是隱形眼鏡偏掉了。隻是這樣而已。” 我感到一詩正慢慢靠近。 聞到一股清爽的發蠟香味,混有一點點汗味——是男孩子身上的味道。忽然我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住了。 像是要把我圈入胸前一般,用一股似有似無的力量,輕柔地抱住了我—— 我的臉碰到了一詩的胸膛。 “朝倉並沒有做錯,彆在意。” 微微嘶啞的聲音在我頭上輕輕響起。 難道他知道我在兒童館被孩子的母親指責的事嗎?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三好小姐告訴我的。我之前拜托過她,你要是有事就請她告訴我。” 我的身體瞬間變得冰冷,胸口好脹,簡直像要裂開了。我用拐杖支撐著身體,用力推開了一詩。 一股怒氣直衝上腦袋。 我感到一種被人掐著脖子一般的痛苦,幾乎無法壓抑住憤怒。 潮濕陰暗的路上,一詩皺著眉頭,眯起眼睛,露出一副難受的表情低頭看著我。 “你一直讓人監視我?!我就這麼沒用,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一詩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像往常一樣,他在靜靜地等待我的憤怒平息。他把我當作自己要保護的對象。 我揮起拐杖,打向一詩的頭。 “砰”的一聲,一陣抽筋似的衝擊迅速傳遍了我的手。 一詩他——沒有躲開。 他應該已經預料到自己會被打,卻依然帶著滿臉的歉意看著我。被打的那一瞬間,他還是一樣挺直了身體,一動也沒動。 反而是打人的我失去了平衡,踉蹌了幾步。 “……對不起。” 聽到他的道歉,我更壓抑不住胸口的怒氣—— “你這家夥,我最討厭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臉!”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接著,我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那裡。 討厭,真討厭! 回到公寓後,我衝進空無一人的房間,一下子撲倒在床上,揪起被單。 真討厭!真討厭! 不想讓人保護我,也不需要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生氣、溫柔體貼的保護人。“我想幫你”這句話,終究是因為知道自己高於彆人,才能說的出口。 可就算如此,不想再看到他的臉這種話,我本不想說的啊。 雖然他老成的態度和達觀的表情總讓我很不爽,所以會故意氣他,但我沒想過要傷害他啊。 我一直想成為能給彆人帶來幸福的人。 想成為一個溫暖、平和的人,能在這個美麗的世界,為了某個人而努力工作,並為此感到發自內心的快樂。 我一直想成為這種美麗、溫柔的人。 就像獨自居住在北海的那條孤獨的人魚,憧憬著人類的世界那樣。 ——聽說人類所居住的城市是一個很漂亮的地方。 ——聽說人類比魚類,獸類更仁慈,更善良。 好想去人類的世界。好想被人類所愛。好想愛上人類。好想生活在人群之中。在深深的海底,心裡一直默默祈禱。 然而,美人魚的心願卻破滅了。 人類根本不美麗,也不善良。 憎惡、嫉妒、詛咒——痛苦,疼痛,崩潰,這些仿若暴風雨般的感情,在心中翻滾嘶吼。 傷害、拒絕、謾罵——明明不想去做,卻還是會做出這些殘酷的事。 人類就是這種弱小,醜陋的生物。 該怎麼做,才能平息心中的騷動? 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變得善良? 究竟怎樣才能讓自己以外的某個人變得幸福? 緊閉的眼中,出現了一詩無奈的臉,孩子們失望的臉,還有幼年的心葉微笑的臉,讓我的心陣陣絞痛。 渾身像患了重感冒一樣發燙,呼吸也變得困難,瀕死般的痛苦讓我呻吟了一夜。 也不知道有沒有睡夠一個小時。 身體的疲勞完全沒有緩解。 聽到手機鈴聲,我睜開了眼睛。 是誰啊,一大清早就來電話。 我一邊生著氣,一邊翻開手機,然後不由屏住了呼吸。 是心葉! 我急忙從床上坐起,按捺住劇烈的心跳按下通話鍵。 “呃,喂…” “美羽?” 是心葉的聲音。 但怎麼回事?聽起來無精打采,好像很悲傷。 我凝神傾聽,心葉帶來的是某個我認識的人的訃告。 “芥川的母親,昨晚去世了。” ◇ ◇ ◇ 葬禮安排在兩天後,在一個很大的殯儀館舉行。 穿著學校製服的心葉來接我一起去送一詩的母親。 常年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直未曾蘇醒過來的她,看起來非常年輕,臉也長得十分清秀端莊。 遺像上微笑的臉也顯得很漂亮,很有氣質,洋溢著溫柔。 一詩和父親跟他的姐姐並排站立著,向來祭拜的客人致謝。他像平時一樣挺直著背,顯得老實又成熟。但或許是由於強忍著悲傷和痛苦,他的側臉在整場葬禮期間一直僵硬著。 心葉告訴我,這一周以來,由於母親的病情突然惡化,一詩一直住在醫院照顧著母親。 前幾天他來找我時,一定也是直接從醫院過來的吧。這種情況下明明不該管我的事,但他一聽說我很沮喪,還是來了 可是我卻用拐杖打他,還對他說了那麼過分的話。 強烈的後悔幾乎讓我窒息。我根本沒臉去麵對一詩了。 “美羽,我們去找一詩吧。” “我……” 我害怕。 我躊躇著,緊握拐杖的手心被汗濕透了——兩腿也直發軟。在心葉的催促下,我勉強走向一詩。 “芥川。” 聽到心葉的輕喚,一詩離開家人向我們走來,笨拙地露出微笑。 “井上,朝倉……謝謝你們特意過來。” “不客氣,你辛苦了,芥川。” 我始終沒能抬起頭看一詩,隻是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對話,心中感到一陣刺痛。 “那我們走了,芥川,再聯絡。” “嗯,我也會聯係你的。” 我一直縮在心葉的身旁。聲音堵在喉嚨裡,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一句道歉的話。 “芥川他……是不是沒睡好呢。看起來很累,好像在硬撐啊。” 走在殯儀館的走廊上,心葉擔心地自言自語道。 “他那麼重視自己的母親……現在一定非常痛苦吧……” 我忽然轉過身。 “美羽?” “心葉你先回去!” “你去哪裡?” “你彆跟來!” 我粗暴地丟下一句,拚命拄著拐杖,朝原路返回。 在通往親屬休息室的途中,我看到一詩獨自一個人站在走廊上。 他背對著我,雙手抵在角落裡的牆壁上,低垂著頭。 當我發現他顫動的肩膀時,一時忘記了呼吸。 他是在哭嗎……? 怎麼辦,一詩還沒發現我。 還是折回去比較好吧。 然而,我還是放輕腳步,慢慢向一詩靠近。 一詩的肩膀還在顫抖。他緊握的拳頭用力抵在牆壁上,也在顫抖。 直到我離他很近時,一詩還是沒有回頭。 不一會兒,當他回過頭來時,成熟端正的麵龐上卻並沒有淚水。 他雙眉緊鎖,眼睛泛紅,緊咬著牙,表情非常痛苦,唯獨臉上沒有一滴淚水,隻是僵硬著。 看到他強忍哭泣的表情,比看到他哭更令我受到打擊,覺得胸口好難受。 我從來沒見過如此深刻的悲傷和沮喪。 小時候,心葉每次哭哭啼啼時,我都會瞎編個故事來安慰他,儘管弄哭他的多半是我,但我卻毫不在意,每次隻要說一些美好的童話,好玩的故事,就能讓心葉不再傷心。 然而此刻,麵對站在眼前,失去了重要的親人而無聲慟哭著,沒有一滴淚水的一詩,我卻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 心葉的悲傷,我輕易就能消除。 但一詩的——他的悲哀卻深刻得多,傷心得多——也痛苦得多。我不知所措。 他緊咬的嘴唇微微返青,看著我,雙眼似乎在求救。 我伸出手,抱住了一詩。 幾乎同時,他以令人窒息的力量也抱住了我。 連同支撐著我的拐杖一起,緊緊地,牢牢地,拚命用力抱住了我,甚至讓我感到一陣暈眩。 我的拐杖和骨頭都幾乎要碎了。 一詩靠在我的肩頭嗚咽。 他寬大的手掌——每一根手指都仿佛嵌入了我的背上,好痛。 與前幾天從兒童館回來,他抱住我的時候完全不同。此刻,當他放任自己的感情肆意擁抱我時,我才發現,他的手臂是那麼強壯,那麼有力。 可見,當他輕柔地用手圈住我時,心裡有多麼重視我。 抱住一詩的手碰觸到他的背,宛如被火焰灼燒的岩石一般堅硬、滾燙。 我也緊緊抱住了他。 因為,我隻能做到這些。 懷著想放聲大哭的心情,我緊緊地抱著那個顫抖的身體。 直到一詩放開我為止。 不知道他哭了多久。 最終,當鬆開手臂時,他看著我,露出驚慌失措的神色。 “……呃,那個,對不起。” “沒什麼,不過要是平時,我一定會狠狠揍你一頓。” 我扭頭說道。 “我真的不直到該說什麼好。” “那就……給我電話。” “……朝倉……” 我瞪著他迷惑的臉。 “短信也行。這樣你總能給我個解釋了吧。” 一詩眯起眼睛,又露出一副想哭的表情,低聲說了一句:“好的。”然後朝我鞠了一躬,挺直身體又回到了休息室。 我突然變得麵紅耳赤,就在走廊上做了個深呼吸,這時,傳來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 “謝謝你,朝倉同學。” 我大吃一驚,回頭看去。隻見身後站著一位身穿喪服、個子高挑的清麗美女。是一詩的大姐!她是三好的學姐,記得是在一家外資企業工作。我曾經在一詩家裡見過她一麵。 莫非剛才那一幕,被她看到了嗎!!! 一詩的姐姐坦率地對心慌意亂的我說道。 “對不起。我剛才正想回房間,結果你和一詩抱在一起,我沒法過去。” “啊,那是因為——” “謝謝你讓一詩哭了出來。” “……” 聽到她的話,我沉默了。 “那孩子一直到今天都沒哭過一次,母親去世,最難受的明明是他……” 我聽說過,一詩的母親自從生下一詩後就變得體弱多病。 所以一詩小時候起就不想讓母親擔心,覺得自己必須早日成人 “那孩子從小學習和體育都比一般人好,優秀得簡直讓人討厭,所以很容易被人誤解。但其實是個死腦筋又沒有的孩子。一點都不會配合周圍,適當妥協一下。總是壓抑著感情,什麼都埋在心裡。” “但是你卻讓他哭出來了呢,朝倉同學。” “我……是因為……” 看到她充滿感激的眼神,我慌了手腳。 “對了,朝倉同學,你上次來住在我們家時,曾經直接叫一詩的名字,使喚他做事對吧?我還記得你在二樓大聲叫他說‘你在磨蹭什麼啊,一詩,動作快點’”。 我臉紅了。 是和琴吹一起等心葉的時候。一詩和心葉一直在樓下說話,過了很久也不來帶我們去房間,所以我就在二樓對他大叫了一聲:“快點!” 一詩的家人當時一定覺得我是個很沒禮貌的女孩子吧。 那時候絲毫不在意的小事,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臉上如同燒起來一樣,令我羞愧難當。 “呃……那是因為,發生了一點事……” 一詩的姐姐輕輕笑了起來。 “沒關係,因為我就是聽到你那句話,才會覺得你這孩子或許可以幫得上一詩。” “啊?” 她帶著爽朗的笑容,看著無語的我。這個人直到剛才為止還給人以高貴的感覺,此刻卻突然露出一副活潑狡黠的神情。 “在我們家裡呢,男人們都是固執又死腦筋的人,而女人們都是平時裝乖,其實不好惹的人。我和我妹妹在外麵都是一副徹頭徹尾大家閨秀的模樣,事實上卻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母親也一樣。” 遺像上的那個人看起來確實很溫柔端莊。但卻是一個很不好惹,假裝乖巧的人嗎? 一詩的姐姐肯定地對我笑了笑。 “看起來雖然文靜柔弱,但實際上非常強勢、任性。一旦決定的事就絕對不會讓步。母親就是這樣,不顧周圍所有人的反對,憑著自己的意誌生下了一詩。關於這件事她從來沒有過哪怕一丁點的後悔。和一詩在一起時,她從來都是笑著的。” 我腦子裡一片混亂,如此堅強鮮明的女性形象,實在難以和遺像上的形象聯係起來——然而,心中卻如同注入了一股陽光下的水流,暖洋洋的。 “下次再來我們家玩吧,朝倉同學。” 聽到一詩姐姐的話,我趕緊微笑著點了點頭。 ◇ ◇ ◇ 第二天。 我坐在兒童館的接待台後。那個很像心葉的男孩抱著繪本,小心翼翼地靠近我。 男孩抬起頭看著我,看起來很想讓我念書給他聽,但由於之前曾經被我冷冰冰地拒絕過,所以似乎不敢說出來。 “你想讓我讀那本書?” “……嗯。” “可以。” “真的嗎!” 男孩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 “那個……那還能給我講故事嗎?” “好吧。不過,隻能偷偷講哦。” “嗯!” 男孩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我將繪本攤開放在膝蓋上。 就算被煩人的家長指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要是家長們再來找我,這次我一定能順利說服他們。 沒錯,我要變得更堅強。 儘管心中點燃的光亮,同蠟燭的火苗一樣弱小,一陣微風就能將它吹熄。 但是無論多少次,我都能將它重新點亮。 下次給孩子們講一講人魚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吧。 人魚姑娘與長大後的王子一起離開了海底王國,來到了陸地上陽光燦爛的國家。 在那裡,他們經曆著受傷,體驗著煩惱,分享著快樂,咀嚼著幸福,而且一定會勇敢地活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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