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天子儀仗從長安城中迤邐而出,七十二乘屬車,郎衛披著鮮亮的甲胄,執戟騎乘,護送左右,呼警蹕,浩浩湯湯,一路往雲陽林光宮而去。時值五月,大漢經過多年的休養生息,日漸承平,今年裡,長安城已經連續將近一個月沒有下雨,酷熱難耐,皇帝遂往林光宮避暑,帝姐魯元長公主隨行,呂太後則因為年紀漸大不願移動的原因留居長安。“大家,”長騮遣下左右,獨自來到天子安車之旁,“已經是到雲陽境內了。”玄色夔紋曲裾深衣的青年男子回過神來,麵容上有抹不去的倦怠,低聲問道,“有消息了麼?”長騮回稟,“袁何剛剛傳回了消息。”韓長騮不由想起,半年之前,天子得知張皇後離宮出走的消息後的時候。在時隔半日之後,方由皇後近身女侍告知,天子的反應出乎身邊少數知情人士的意外。他以迅速的手段封閉了這個消息,命椒房殿宮人伺候“皇後娘娘”如故,營造出張皇後依舊在宮中的假象。正月戊申日,“張皇後”稱病,在椒房殿深居不出。私下裡,天子令女禦長荼蘼掌皇後印璽,暫代張皇後攝六宮諸事。於此同時,秘密調派人手徹查張嫣出宮明細,並遣心腹郎衛飛騎往四關之地攔截檢閱出入關籍錄,查找張皇後的下落。直到張嫣離開未央宮,當初的種種籌謀顯然在人前:安排出宮人事宜,借出宮人的名頭安排好名籍和出入關防的出傳,皇後娘娘顯然為了這次離開,已經做了詳細的準備,並安排好了一些細節,椒房殿的出宮人名單雖然被當日的一把火燒掉。但在禦史寺還留存著當日為出宮宮人辦理戶籍的記錄。大漢國祚建立不過十餘年,宮人們除了少數秦朝留下來的,大多都是漢五年之後新進宮廷的,到如今不過十餘年時光,長到年老的並不是太多,也並不是每一個都願意離開宮廷,因此,這一次出宮人的人數並不算多,一共九十六人。按著名單按圖索驥,大半有真人實跡可尋。隻剩下的十六人,或家鄉道途遙遠,或家人已經遷徙。一時找不到下落。同時,函穀關等關防也回報,半月以來,並無女子持著禦史寺簽發的啟傳出關——張皇後應當滯留在關中。幾個月以來,大批的人手隱秘的將關中各州縣都犁了一遍。卻便無所獲,不得已之下,這才從頭來了一回,重新去查探函穀四關的出關記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韓長騮在心裡輕輕歎息,麵上卻不動聲色。流利的稟道,“……據回報,已經查到那位趙公子的下落。如今在鬱至縣。是否命郎將就地審問趙公子?”“不,”出乎意料,劉盈輕輕的搖了搖頭,“你讓他們……”北地郡鬱至縣舍丞將煮好的熱湯送到西跨院,叩門道。“趙郎君。您要的熱湯送來了。”門從室內拉開,一個男子探出身來。接過水,掏了一串錢扔出來,“賞你的。”大約二十餘歲年紀,身穿一襲藍衣,有著一雙明亮的桃花眼,驛丞連忙接過賞錢,將腰更低的彎下去,笑眯了眼睛,“多謝郎君的賞,郎君若有吩咐,隻管叫我一聲。”靜夜深沉。趙覃用熱湯擰乾了帕子,蓋在臉上,舒服的歎了口氣,放下了簾子。細小的聲音從遠而近傳來,極輕而迅捷。趙覃跳起來,一把握住置在榻前的佩劍,悄無聲息的推開窗子,卻沒有離開,轉回來,輕輕伏在了房梁之上。“砰”的一聲,傳舍大門被從外打開,與此同時,庭中燃起一串明亮的庭燎,十數個緇衣男子騎在馬上徑自進了院子。一個中年男子從中行出,一身茶褐色袍子,麵容消瘦,抬了抬頭,目光中暗光的房中一掠而過,似有意而無意的停在了屋子上方。“趙郎君,”他的聲音清亮而有一些緩慢,帶著一種優越的自矜,但是不失彬彬有禮,“在下奉主子的命令,追尋郎君的下落。如今這鬱至傳舍已經被我的人包圍了,你既然已經跑不掉,不妨自己出來吧。”趙覃心念電轉,一聲長笑,躥了出來,落在屋簷之上,“我聽著動靜,傳舍東有十人,西有十二人,南北各有十四人。六七十人來擒我趙覃一人,這般大的陣仗,倒也不冤枉了。”他雖自忖難逃,但心中不忿,終究忍不住刺了茶衣男子一句,本以為男子麵上會禁不住,卻不料男子淡淡一笑,“好說,好說。”下頷有著堅硬的線條。北地郡傳舍後院二樓的東廂,平日裡最是偏僻寂靜。剽悍精乾的青年武士在房門之外執戟護衛,聽見人上樓的聲音,機靈喝問道,“誰?”“小人北地傳舍舍丞,”戰戰兢兢,“給貴人送茶水來的。”武士眯著眼瞧了他一會兒,道,“進去吧。”長戟的鋒刃在庭燎之下閃閃發光,舍丞不敢多看,埋頭捧著食案進去,小室之內,茶衣男子坐在上首,接了茶水,淡淡道,“出去吧。”趙覃坐在東手榻上,盯著男子姿態悠閒,半分沒有成為階下囚的自覺。“栽在你的手裡,趙某倒也服氣。”精心布置,布下天羅地網,以雷霆之勢驟然出擊。一旦得手之後,立刻帶著所有人馬退出鬱至縣,乾淨而利落,此人算得一個人物,“隻是,”趙覃微微挑眉,“你們帶人抓我之前,可知道我的身份?”“趙郎君說笑了,”茶衣男子掀開茶盞,飲了一口,“你認為我既然能用這麼大陣仗,會不事先摸清楚你的身份麼?”“郎君乃華陽君與五大夫述的三子,自幼不愛讀書,隻愛習武。十三歲的時候便仗劍遊俠天下,至今十餘年,不知道了,我們所了解的,趙郎君滿意麼?”趙覃嗤笑一聲,麵上依舊悠閒,心中卻咯噔一下,凝重起來。要知道,他的父親雖爵位不顯,母親呂薔。卻是先帝親封的華陽君,已逝周呂令武侯的長女,如今長樂宮中的呂太後。是她的嫡親姑姑。秦未失天下之時,趙家不過是沛縣一個普通人家,呂薔出嫁的時候,劉邦剛剛在碭山起兵。如今未央宮中的天子劉盈,也不過是個出生不久的孩子。等到劉邦做了皇帝。呂氏在打下漢室江山的十數年中立下了不少功勞,但劉邦當時屬意幼子如意,為了罷太子另立,自然要打壓太子的母家呂氏,將功勞足夠封王的呂澤僅僅封了一個周呂侯,又為了安撫呂氏。廣封呂氏諸人以做補償。他的父親趙述,便因此得封五大夫爵。趙覃家勢雖不顯赫,卻是呂氏親族。一向行走江湖,多得了幾分貴族的悠閒適度。但此人既然明知道他的家世,卻依舊敢擺明車馬,可見自有足夠依仗。“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男子不答反問,“趙公子可記得五個月之前。自己做過什麼事?”“五個月之前,”趙覃沉吟。“我從巴蜀入關,在藍田一位友人處盤桓了一陣,然後去了江南。”其中並無什麼乾犯之事。“郎君再好好想想,”男子垂眸,“出函穀關的時候,可曾遇見什麼事?什麼人?”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眼角忍不住跳了幾跳。趙覃愣了一愣,將身子往後靠了靠,有些了然,“原來,你是酈侯家人。”(注:酈侯呂台,周呂侯長子,呂太後侄,呂家第二代家主,與趙覃的母親為同胞姐弟。)男子微微蹙眉,有些愕然,還沒有開口說話,趙覃已經是嘲諷道,“為了一個離家的表妹,呂家人便敢徑自帶人到大漢州縣傳舍緝拿呂家親戚,真是好大的陣仗。”“讓趙郎君見笑,”他一笑,不再辯解,淡淡笑道,“隻是家主人很是牽掛小娘子,這才莽撞了一點。”趙覃的麵色好看了一點,“這樣說,倒也情有可原。隻是,”他歎了口氣,對呂家的前景有著淡淡的憂慮,“天下事,不過盛極而衰,衰而複生。”如今呂家聲勢已到頂點,呂氏族人醉生夢死,他在民間行走,卻能看到一些細微征兆,隻覺得呂家後勢無著,如無遠慮,必有近憂。茶衣男子目中閃過一絲詫異,卻掩了,淡淡開口,“旁的東西小人並不理會,隻是年前小娘子意氣出走,一個單身女郎流落在外,境況不知,家主人很是擔憂。好容易尋到郎君,敢請郎君告知小娘子下落,也好讓家主人安心。”趙覃淡淡微笑,“回去轉告舅舅,淑君妹妹安全大約是無尤的,隻是要想從我口中得到淑君妹妹的下落,那是不成。”話音一轉,“我趙覃看起來,就像是出賣自家表妹的人麼?”“這話,趙郎君親自和我家主人去說吧。”男子也不惱,笑吟吟的起身。“怎麼?”趙覃驚怒,“莫非你還打算把我押回長安不成?”“自然。”袁何拍拍衣裳上不存在的塵灰,“家主人擔憂小娘子,不親見一見郎君,怎麼放心的下?”他忽的漫不經心道,“趙郎君大約是弄擰了吧。無論我家主子與小娘子之前有什麼糾紛,他們終究是親人。總不可能日後再也不見麵的。郎君何必說的像家主人要跟小娘子過不去似的?”“這……”趙覃一時語塞。“郎君今夜好好休息,”袁何笑盈盈的,起身,忽道,“算起來,郎君與家主人也是有親的。在下本當以禮相待,隻是郎君武藝高強,家主人又下了死命,隻得以藥物相待,防著郎君半路走脫。在下也是無奈,待來日回稟過家主人,再向郎君請罪。”從北地往長安,一路千裡,風塵仆仆,趙覃複雜難言。一路上押解的騎從,不同於當日包圍傳舍的六七十騎,隻有十數人馬,但是都是身手剽悍的漢子,坐騎也均為良馬,令行禁止,精銳無比。其實,認真說起來,除了下在飲食中讓他手足無力的迷藥外,袁何算是以禮相待,一路行止安排,急緩有度。他一言不發,每日裡卻都在積蓄力氣,以求脫出這種受製於日的窘狀。“袁君——”趙覃回過頭來,悠悠問道,“你效力我舅舅多久了?”袁何在馬上欠了欠身子,“自先帝十二年,以天水良家子入京,已經八年了。”“八年,袁兄也算是嫻熟弓馬了吧?不如,我們比試比試如何?”趙覃忽然道,驟然伸出手去,擒袁何的脈門。變故兔起鶻落,袁何也算是臨危不亂,身子在馬上,硬生生往後退了一寸。正要一提馬韁,對麵裡劍鞘壓過來,手腕竟是半分也動不得,人也被扣住。趙覃勉力一擊,勉強的手,此時也是冷汗涔涔,喝道,“你們都退回去。”袁何在背後擺了擺另一隻手,身後圍擁上來的下屬,便都退出了三步。“袁先生,”趙覃談笑自若,“剛才過了山,若是往長安去見酈侯,應是沿著馳道向西入關,將軍卻帶人折而往西,”他沉下臉來,蓄勢待發,聲音卻放的很輕,“不知道將軍究竟是打算帶趙某到哪兒去?”命門被掌在他人手中,袁何卻絲毫不慌亂,隻是睇望著他,“誰告訴你,家主人是酈侯台的?”嘴角含著一絲譏笑。——共3821字,2011年5月2日修*****************注:郎君:漢時對年輕男子的稱呼。事實上,對於日後漸漸泛濫開來的公子稱呼,在秦朝以前,都是對皇帝以及諸侯王的子孫的稱呼,比如大家熟悉的公子扶蘇(大愛啊!)。普通家世的人們如果要稱呼為公子,則是僭稱,要受指斥的。到了漢朝,公子這個稱呼就慢慢的下放了,但是還沒有那麼親民,隻有有一定身世的人才能夠如此稱呼。趙覃以他本身的出身而言,應該是可以被稱為公子的,隻是他出門在外,因此更多的被普遍化的稱為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