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嫣躺在西廂的小榻上,用厚重的被衾緊緊的裹住自己的身體,隻覺得渾身發冷,瑟瑟發抖,直到荼蘼用熱湯擰出來的手巾蓋在她的臉上,才覺得好過一點。“雨又下大了麼?”“嗯。”荼蘼應了一聲,一時默默無言。她自小與張嫣一同長大,知道此時並不需要說什麼話,做什麼安慰,隻要靜靜的守在那裡,等著張嫣自己想通即可。在榻前守了一會兒,見張嫣側臥在榻,麵色一片皎白,睫毛微顫,顯見得並未入睡,但眼睛已經閉了起來。於是起身,攜了木樨退出。木樨擰在那裡,不肯動彈。“木樨,”荼蘼訝然回頭,用壓低但嚴急的聲音催促,“你發什麼呆?”木樨呼吸急促起來,胸脯微微起伏,似乎終於下了什麼決定,猛的掙脫了荼蘼的手,“砰”的一聲,跪在榻前,長拜不起。“木樨,”荼蘼驚叫,“你在做什麼?”“婢子,”木樨伏在地上,渾身輕顫,卻慢慢的抬起頭來,“婢子有事啟皇後娘娘。”黝黑的眼睛透出一分堅毅。“哦?什麼事?”張嫣輕聲啟問。不知何時,她已經擁衾坐起,坐在榻上,更是顯得身形單薄,背卻挺的像紙一樣直。“皇後娘娘……身體不適,伺候娘娘,是我們婢子的本分。”木樨抖抖索索,話語微顫,有些晦澀,漸漸的鎮定下來,聲音便也流暢清晰起來,“隻是,如今這天一閣已經禁閉。除了皇後娘娘主子,還有醉酒的大家,若是無人伺候,明日太後垂詢起來,怕是不好。荼蘼姐姐從小陪伴娘娘,最是知道娘娘習慣,娘娘一步也離不得她的伺候,婢子人微位輕,幸得有一分細心,願意替娘娘去伺候大家。也是娘娘與大家的夫妻情分。”(大家:漢朝宮中內侍對天子的稱呼。詳見章後注釋。)“木樨,”荼蘼氣的渾身發抖,“記得你的身份出身。這話,該是你說的麼?”燭光之下,木樨咬唇,麵色一片蒼白,卻是出奇的平靜。張嫣眼神微微恍惚。忽得開口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打這個主意的?”木樨遲疑了片刻,“娘娘問的什麼話。”她的聲音低低的,“婢子為娘娘效事,常常來往於中宮與前殿,大家溫善厚重。宮中人等哪個不敬重?如今,大家身邊缺人伺候,婢子敢不儘力?畢竟。娘娘雖然沒飲多少,大家今晚可是用了不少酒?”“好,好,”張嫣冷笑兩聲,“枉我自命聰慧。卻連身邊人的心意,都看走眼了。”她對木樨失望之極。轉過身去,不願意再看見她的臉,淡漠道,“你要去就去吧。——隻盼著,你能夠真的知道自己。”木樨心事得償,麵上忍不住顯出歡喜神色,斂衣捋裾,將右手壓於左手之上,舉手加額,恭敬的拜下去,頓了一頓,再直起身來,同時雙手再加額,規規整整的再拜了一拜,咬唇道,“婢子謝過皇後娘娘恩典。”起身退了出來。“娘娘,”荼蘼又氣又急,將背主的木樨恨了個半死,隻是礙於張嫣的話不敢去攔,這時候跳起身問道,“娘娘怎麼就……,若是你不吐口,她一個奴婢,如何敢背著你行事?”“人在我這,心卻已經走了,又有什麼用?”張嫣淡淡道。暈黃的燭光下,她的嘴角彎成一個諷刺的弧度,“木樨她自以為聰明。又想要恩寵,又想要我的承認。隻是,她難道不知道,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她說的薄涼,荼蘼卻還是有些惘然,“莫非娘娘的意思是……?”木樨在東殿之外立了一會兒,一咬牙,脫了腳上鞋履,將身上衣裳俱都解了,隻披了絳色中宮女官服,推門入內。裸足踏在殿中的地毯之上,悄然無聲。“大家。”殿中,劉盈獨自一人仰臥在榻上,神情灰敗。聽得榻前女子數聲呼喚,才回過神來,心煩意亂,“是你?你來做什麼?”“是皇後娘娘讓婢子來伺候大家的。”木樨的聲音婉轉,淅淅瀝瀝的傳來,“皇後娘娘說,她身子不好,不能伺候大家。便讓我……”聲音漸漸放低,最終一片模糊。“不可能。”劉盈直覺的覺得荒謬,斷然道。菊花酒中殘存的春意還在血液之中,卻在適才與阿嫣的一段糾纏中冷卻下去,隻餘了頭痛欲裂,根本沒有心思打量麵前特意裝扮過的女子,“你出去吧。朕想一個人靜靜。”木樨焦急起來。她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若不能……,不說今後有什麼麵目麵對皇後娘娘,便是家人也將被自己連累,沒個好下場。“是真的……”她嫣然笑道,眸中一片媚意。悉悉索索的,絳色外裳輕輕落在地上。露出年輕而鮮嫩的身體。木樨輕輕吐道,“大家,”終究是麵上緋紅,“大家今晚喝多了酒,是不是頭有點疼,婢子給你擦一擦吧?——婢子知道你礙於……不能臨幸娘娘。木樨隻是一個小小的婢子,沒有那些有的沒的,隻能……”少女絮絮的話語,落在劉盈頭疼欲裂的腦海中,不過是依約雜音,隱約聽到提及阿嫣的字眼,更是不喜。此時此刻,阿嫣當是自己躲在一處難過的時候,她身為阿嫣的侍女,沒有陪在她身邊撫慰,反而在自己麵前搔首弄姿。積鬱的情緒越來越重,漸漸彙聚成一團風暴,暴怒喝道,“滾。”一腳踹在木樨的胸口。木樨慘呼出聲,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後飛去,撞在殿中和合屏風之上,連著屏風一塊倒在地上,“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娘娘——”荼蘼麵色發白的奔進來,“木樨被大家踹了一腳。如今躺在那邊地上,隻怕是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榻上,張嫣擁衾而臥,保持著之前的姿勢,羊角宮燈放在榻前腳踏之上,投出一個清冷而堅韌的影子。她自失一笑。自張木樨不顧娘娘的傷痛,逞強跪在娘娘麵前,自薦大家枕席的那一刻,她就已經不再是昔日椒房殿中朝夕相處的姐妹了。如今,她落到這樣的下場。不過是咎由自取。自己又何必枉付真心?“娘娘,”她輕輕走到榻前,喚道。張嫣沒有回答。大雨早已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停了。一彎新月升出來,照在榻上少女的側麵上,長長的睫毛靜止不動,投下淡淡的陰影,楚楚可憐。似乎已經是睡著了。荼蘼伸手替她將錦被掖了掖。自己也取了一床被子,坐在殿中一角,將自己裹起來。這一夜發生的事情似乎太多,她奇跡的沒有睡意,睜著眼睛看向殿中黑色的角落裡,直到宮中刁鬥已經敲過了四更。榻上。張嫣靜靜的睡在哪裡,一動都沒有動,好像一直都睡的深沉。卻忽然輕輕喚道,“荼蘼。”荼蘼連忙應了一聲,提燈過來,“婢子在。”“我上次交待你辦的名籍,可辦好了?”“……已經辦好了。”少女將錦衾攏在肩頭。睫毛微微顫動,一滴清淚從眼角沁出來。“是時候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娘娘?”張嫣緩緩睜開眼睛,望著她,“荼蘼,這一回,我是真的打算離開未央宮了。”一時之間,荼蘼隻覺得腦子空白。她凝眸望著麵前的少女,這一年,她才十六歲,花朵一樣的年紀,靜靜的坐在那裡,委頓的像一朵失去清水的花枝,隻餘著一雙目光,驕傲而又淒涼。她和自己一同長大,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她曾經多麼的鮮亮而驕傲,卻困於這座宮廷,漸漸沉鬱下來,最終委頓如斯。荼蘼雙唇抖索半響,終究咬牙應下來,“好。”前元七年春正月戊戌日晨,天方拂曉,未央宮中空蕩蕩的,隻有一隊隊檄巡宮廷的衛卒琅琅的腳步聲來回經過。椒房殿女禦長趙氏穿過宮殿長長的曲廊,在永巷通往宮西側門的青瑣門前,忽然止步,回頭道,“娘娘,荼蘼就送到這裡了。”她的身後,一個身著宮婢綠衣的少女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清豔乾淨的容顏,彎彎的柳眉,雙眸形如杏核。“娘娘,你聽我說。”她最後一次叮囑道,“負責遣散宮人的盧鷗不過是個狗監出身的小黃門,從未見過皇後,不會認出你。”明知道張嫣已經很清楚,卻仍怕出門在外之後,遺漏了什麼,絮絮囑咐道,“在東市杜家的商肆中,我已經為你備下了行李盤纏。你從作室門出宮之後便過去取。椒房殿中,解憂和菡萏都被我遣出去做事,奴婢可以為你拖延到暮時。隻是大家知道之後,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實在是不知道。所以,娘娘,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回頭的話,出了門,你要儘快走,走的越遠越好。”“好了,”張嫣含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會出事的。”她瞧著這個從小一同長大的侍女,心中傷感,此去若無意外,當終生不能再見。“荼蘼,從此時此刻起,我已經不是什麼娘娘了。這些年,你我一起生活,我早已經將你當做姐姐一樣。臨去之時,你喊我一聲阿嫣吧。”“娘娘說什麼話呢?”荼蘼愕然搖頭,怎麼也不肯答應,“就算你不再是皇後娘娘,也還是荼蘼的主子。”“你總是那麼固執。”張嫣無奈,“那,你叫我一聲嫣娘吧。”她的眸光清清冷冷的,像冬日的湖水,不舍而又傷悲,荼蘼心中不忍,囁嚅著喊了一聲嫣娘,十六年光陰淚如雨下。“好荼蘼,你聽著。”張嫣抱住她,在她的耳邊細細道,“我曾修書一封,就放在椒房殿寢殿中的枕頭中。我去後,有大半把握陛下不會怪罪於椒房殿中人。倒是太後,……她遲早會知道我的事情,太後性子堅忍,很可能遷怒你們。你將這封信交給我阿母,若有我阿母出麵說情,當可保你無事。”她的淚水忍不住落了下來,明知道此時該果斷轉身,卻忍不住想多說幾句。“好姐姐,你當初入宮,不過是為了我。如今,我既然離開了,你也就不必再將青春耗在這座未央宮中了。待過得個一年半載,得了機會,就出宮去吧。嫁給一個老實的男人,生幾個個孩子,平平實實的過日子,不要像我……”心高氣傲,卻慘淡收場。“嫣娘——”荼蘼點了點頭,背過身去,“你快走吧。”再耽擱下去,說不定就有人經過看見了。張嫣點了點頭,遙遙揖了一揖,抹去臉頰之上的淚水,轉身頭也不回的離去。一行大雁在天空中排成人字形,向北飛去。天空之下的未央宮,公車司馬核對放出宮的眾宮婢人的文書,見無一有誤,便揮手放行。數十位綠衣宮婢排成一排直線,從未央宮北的作室門魚貫而出。“皇後娘娘。此去珍重。”天將拂曉,在沒有人經過的長巷之中,女禦長趙荼蘼伏膝長拜在地,不知不覺之間淚落滿裳。——共3769字,2011年5月2日修************注:大家:宮中近臣或後妃對皇帝的稱呼。漢蔡邕《獨斷》:“親近侍從稱曰大家,百官小吏稱曰天家。”《新唐書?李輔國傳》:“輔國謂帝曰:大家弟坐宮中,外事聽老奴處決。”唐劉肅《大唐新語?酷忍》:“初令宮人宣勅示王後,後曰:願大家萬歲,昭儀長承恩澤,死吾分也。”因此,木樨在此稱劉盈為大家。這個大家的稱呼,有些類似於宋朝的官家,不過似乎市井百姓也以官家稱天子,而大家這個稱呼叫的人要少些。事實上,魯元除了家常稱呼之外,一直叫劉盈陛下,張嫣的叫法也很多樣化,視當時不同環境及心情而定,卻也幾乎沒有叫過這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