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二十二:放燈(1 / 1)

大漢嫣華 柳寄江 2305 字 2個月前

“小時候,阿姐總是笑的很乾淨,”劉盈微笑著回想,“若有什麼煩心的事兒,就去城中的河放一盞河燈,然後就相信所有的煩惱都給放走了,什麼都不再放在心上——北陌的老孫頭河燈做的最好,阿姐帶我去求過幾次燈,有一次身上沒帶夠錢,求了好久,老孫頭不耐煩,乾脆送了我們一盞。”“阿嫣,”劉盈忽然道,“我帶你去放河燈吧?”“噯?”張嫣訝然。“跟我來。”他帶著她在入夜後的大街上奔跑,昏黃的燭光在燈盞中跳躍,迷離但固執的不肯熄滅。跑到老孫頭家的時候他們已經氣喘籲籲,劉盈笑的開懷,上前大力的擂門。“誰啊?”一會兒後,屋裡亮起了燈,一個聲音含著些怒氣問道。“是我。”劉盈大聲答道,“城東劉老漢家的孫子。”“呀。”一聲訝異,屋門被人從裡麵拉開,白裳老人有些想怒又又些想笑,調整半天後最後問道,“盈伢子大老晚的敲門,做什麼事。”劉盈恭敬拱手,“欲索一盞河燈。”河燈自然沒有現成的,老孫頭已經停業多年,不過家裡現成材料工具都有,連夜再為他做出一盞,劉盈摸了摸袖口,尷尬笑道,“我又沒有帶錢。”“阿嫣,”他回頭問張嫣,“你有麼?”“還要啥錢呀,”老孫頭大力的拍著麵前少年的肩頭,拍了一下才想起他的身份,尷尬笑了笑,手卻再也拍不下去了,“當年我就沒收你的錢,難不成今兒反而要收了?”澧水在酈邑城的夜色中靜靜流淌,無聲無息,“當年豐城中也有這麼一條河,從豐城流出,又經沛城,我和阿姐,都是在這條河邊長大。”劉盈靜靜道,“阿嫣,你去點吧。”“嗯。”張嫣捧著河燈愛不釋手,老孫頭的河燈,使用桐油漆過的布製成的,裁成盛放的菡萏花形狀,花芯兒是一截蠟燭。啪的一聲,她點燃了火折子,嗬著手護著火點燃了蠟燭,燭光微弱烈烈的燃燒,散發著幽微的香氣,在夜風中搖曳。她提著河燈步下河堤,一步步踏在鬆軟潮濕的河岸上,回頭看劉盈,少年站在石橋之上對她微笑,帶著溫暖的鼓勵。於是她折下腰,極輕又極大力的將河燈穩穩的托進了靜靜流淌的河水。河燈墊了個浮沉,慢慢的隨著水流向下而去。請你一直的流淌而去,永遠不要覆滅。張嫣合掌在心祈禱。聽人說,一盞河燈是人的一個願望,我的心中有一個願望,我無法名狀它究竟是什麼,可是我希望你能保佑它實現。張嫣站的直直的,遠遠看著一盞河燈飄飄搖搖的順水而下,燈中燭光瀲灩,搖曳成一束暖黃,她一眨不眨眼睛的盯著那抹黃光,直到再也看不見,這才停下,眼中已經薄含淚水。“開心些了?”不知什麼時候,劉盈走到她的身後,輕輕道。張嫣吃了一驚,連忙抬頭笑道,“我哪裡有不開心了?”“哪裡都有。”劉盈彎下腰來,直視著她的眼睛道。“這兩天,你雖然一直都在笑,笑的一副陽光的樣子,其實心裡麵一直不開心。你就是不開心了,才硬要跟我跑出長安來,是不是?”張嫣再也撐不住笑下去,慢慢板了臉,問道,“我有什麼好不開心的?”我是天子外孫,長公主之女,我還有你這樣一個太子舅舅,未來一片燦爛錦繡前程鋪在我麵前,我有什麼好不開心的?也許是因為張嫣還太小,板起臉的時候無法讓人覺得嚴肅,反而更顯得稚嫩可愛,劉盈慢慢笑了一會兒,亦將目光投到遠處,“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麼好不開心的,我本來以為,你隻是不開心忽然多了一個弟弟,不知道怎麼相處。這兩天我才漸漸發現,不止如此。你好像,——不能覺得安全,你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張嫣渾身一顫。“阿嫣,”劉盈苦澀續道,“你爹爹這次的事情,真的讓你這麼不知所措麼?”“不是啊。”張嫣喃喃道。我才不是為了阿爹失王黜侯不知所措呢。我隻是,我隻是——我的確是——找不到能落腳的地方。“阿嫣,”劉盈垂眸,重新睇視於她,他的眸色安靜內斂,有著撫慰人心的力量,“我曾經告訴於你,給予你的愛,不會因為旁人而磨損半分。今天我想繼續告訴你另一句,你要先學會愛彆人,才能得到彆人的愛做回報。”“是麼?”許久之後,張嫣輕輕問道。“是啊。”劉盈微笑,忽然問道,“你見過如意麼?”張嫣搖頭,“沒見過。”“如意他——”劉盈想了想,慢慢道,“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我莫名其妙的多了這個弟弟,最初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他。母親回來後,恨如意恨的要死。可是我想,無論如何,他總是我的弟弟啊。偶爾幾次在長樂宮遇到他,他有些驕縱,有些任性,但終歸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所以無論該不該,我心裡始終留著如意這個弟弟,所以後來如意長大後,和我還是很親,無論外人怎麼說,他是我弟弟,這一點,永遠不會變。”“所以,”夜色中他明亮安靜的眸光溫溫的罩在張嫣身上,“你懂我的意思麼。”“嗯。”張嫣輕輕點頭,若是旁的人與她說這樣的話,她大約會懷疑那人的真心,唯有劉盈不同。她知史上他護如意極厚,為免這個弟弟遭了母親戕害,竟是邀之貼身隨護,同寢同食,數月不離一步。若不是心中真的存了這個弟弟,哪個人肯做到這個地步?那麼我呢,我的心裡麵存了個誰?張嫣的心思忽然飄蕩到極遠,她想起前世聽過的一首歌,於是含在嘴裡囫圇的哼了一句,“空蕩的節氣,想找個人……”“什麼?”夜色空寂,劉盈沒有聽清楚,狐疑問道,“你在說什麼?”“沒有啊。”張嫣微笑著抬頭。空蕩的節氣,想找個人放感情。她隻是,想找個人放下自己的感情。一個人,當她出生在世界上後,她就不僅僅是這個人的本身,她是母親的子女,家庭的一員,主子的奴婢或奴婢的主子,或乾乾脆脆廖然一身。隻有她找到在這片天地中的歸係原點,她才能心中安定,停止漂泊。而她重生在這個年代,像眼前這江湖之上一片浮萍,沒有根沒有係,所以總是漂泊難安,所以總是心情急躁,所以總是行事魯莽,她不知道她將是走是留,若是留的話她又該如何找她的歸係。人活在這世上,總要有人愛著她,而她也在愛著有的人,才能將迷茫沉澱,安心的走下去不會迷失方向。就好像一棵樹紮了根,一根藤蔓伸出觸須緊緊的將喬木抓住。就好像前世的莞爾與她,互為彼此的依靠。因為心中篤定永遠不會被遺棄,所以才能儘情歡笑,才能不畏艱險。然而命運忽如其來劈頭切斷了她與莞爾的臍帶,迫使她得學會離開莞爾獨自生存。她的感情頓失歸依,她捧著自己的感情想要將之找一個人存放,卻小心翼翼的審視著,怕受傷,怕背叛。她會自覺不自覺的這麼想,呂雉疼愛她的外孫女兒,可是呂雉心思堅毅,難保日後不會因為政治而拋棄自己;魯元疼愛她的女兒,但魯元心性純稚,還有著一個兒子,難保不會分了心思,疏遠自己;張敖疼愛自己的女兒,但他對高帝心存怨恨,又有一大堆侍妾和嫡庶子女,自己在他心中究竟重有幾分……這些劉盈不會懂。十四歲的少年不會知道女孩兒複雜的故事和心思,他隻是敏銳的察覺了自己焦躁的情緒和迷茫的心思,憑借著自己的猜測和閱曆做出解釋,然後笨拙的找著方法想要安慰她。可是,他還是安慰到了她,並為她的迷茫指明方向。那個失去莞爾的張嫣,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比孤獨的,這樣的孤獨迫切的驅使她想找一個代替莞爾的存在寄托自己的感情。這種感情,不需要是男女之愛,也不必是兄妹之情,又或者是母女。她單純想要的是,一個可以愛,也愛著自己的人。但劉盈說,你不能永遠隻想著得到,得到忠誠,得到寵愛,得到付出,在得到之前,你得先學會付出。莞爾當年決定愛她,他可想過自己會受傷害,會被背叛?沒有。你想要被愛,就得先學會去愛。而不是躲在自己的堡壘裡,小心翼翼的審視著哪個人對你安全,哪個人值得去愛。愛不是那個樣子的。你要先努力的,真摯的去愛彆人,才能得到彆人努力真摯的愛。你去愛你的母親,你便自然是母親愛的女兒,你要去愛你的外祖母,你便自然是外祖母愛著的外孫女兒。還有,她仰首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他並不高,也不偉岸,可是他有著一雙溫暖的眸光,和令人安心的靈魂氣質。你要去愛你的舅舅,你便自然是舅舅愛著的甥女兒。人同此理。張嫣吞掉了心裡的一滴淚,你要去愛莞爾,你才會是莞爾愛的嫣然。縱然不見不聞,愛在心裡永不會模糊。這其實是一個很簡單樸素的道理,但是很多人一生都沒有想明白,他們隻是以一個嬰兒的形態被呱呱的生下,然後再成長的過程中本能的愛著親人朋友,於是本能的融入到身邊的社會,他們不需要想明白,因為他們已經樸素的在以實踐證明著它。而張嫣不同,她是措手不及中被命運錯投到這個陌生年代的外客,她無法自然而然的愛著身邊的人,同時她又努力的渴望被愛,情緒的本能與渴望互相衝擊,使她隱隱焦躁而又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劉盈點醒了她。而當她明白到這一點的時候,原本浮躁的心也就慢慢落回到它原該在的地方。這一刻,她也就真正的融入了這個時代。從今以後,我會更努力的扮一個張嫣,陪著那些我愛和愛我的人慢慢長大。我沒有太多的抱負,隻是想安安全全沒有波折的在這個時代活下去。我依然會在我的夢裡想念莞爾,卻在醒來的時候認真的做張嫣。我不想做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笑弄風雲的英雄,也不願意平平凡凡的過我的一生。前者太累,後者太晦暗。我隻願意在我眼前所看見的一片天地裡,所有人平安喜樂的在一起,他們喜歡我,也不至於離不開我。我隻想做一個比眾生稍微好一些的人,偶爾給人一點驚喜,那就是我想要的人生。你知道麼?張嫣撲哧一聲笑了,“舅舅,”她嗔道,眼睛明亮,“你每天想那麼多,會變老的,開開心心單單純純的微笑,不好麼?我可不要我的舅舅變成一個小老頭。”劉盈端詳了她一陣子,確認眼前所見女孩,這次所笑終於出自真心,這才放心,道,“我沒有不開心的微笑啊。”隻也許是忘了不開心。張嫣捂著手打了個哈欠。“真的不早了,”劉盈覷了覷天上群星,笑道,“回去吧。”“嗯。”張嫣點點頭,不懷好意的望了眼劉盈的背,耍賴道,“舅舅背我。”“你自己又不是沒有腳,乾嘛要人家背?”少年板著臉訓道,卻又在望著女孩困頓的臉色後心軟,上前微微屈膝,道,“上來吧。”張嫣聞著他身上久違的鬆香氣息,安心的閉了眼,感受著身下輕緩的顛簸,昏黃的燭光在少年腳下投出溫暖的光圈,從中心到四周,漸漸淡去。張嫣呢喃道,“舅舅,”“嗯。”少年輕輕應道,不曾停步。“你是一個,很溫柔的好人。”劉盈怔了一怔,微微苦笑,“不要對男孩子說溫柔,溫柔對男孩子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尤其,對國之儲君而言,更是要不得的東西。“好。”她答應。但我會一直這麼相信,並心存感念,因為,你就是這麼一個人,本質裡鋪著一片溫柔,永遠不憚以最善意的心思去相信彆人。“舅舅,”“嗯?”“你喜歡酈邑,勝過長安吧。”——因為酈邑,是你的另一個家鄉。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溫柔的原鄉,它的名字,也許就叫家鄉。背著女孩走回寂靜長街的少年輕輕頓了頓腳步,用迷戀而又疏離的目光打量了一眼身邊熟悉而又陌生的巷陌人家,許久之後,他輕輕道,“阿嫣,你不知道,無論再怎麼像,不是就是不是,永遠不可能變成是。”每一個人的家鄉隻有一個,它不是隨便改改麵貌裝裝樣子就做的了假的。酈邑會讓他覺得更接近故鄉一些,可是他心中的故鄉永遠隻有一個,那是遠在天邊的豐沛。甚至,就算他真的回去,那也已經不是他心中的故鄉了。稚弱的女孩兒懂不了他的心思,她已經昏沉沉的即將墜入夢鄉。“舅舅?”她最後喊了一聲。“嗯?”他不厭其煩的答道。“沒事兒。”可是舅舅,隻有生過同樣的病的人,才知道病痛是怎樣的滋味。所以舅舅,你是不是也曾經,在親人的聚散和身份的變幻程中,茫然不知歸路?每一個人在這個世上出生,都不可能一帆風順直到永遠。於是他或她總有一天會得到屬於自己的傷口。這世上快樂的人有千種快樂,悲傷的人就有千種悲傷。彆人的快樂是彆人的快樂,自己的傷口依然是自己的傷口,快樂可以與彆人分享,傷口卻隻能由自己靜靜舔舐。它不可能因了彆人的安慰就自行消失,到最後,還是得我們獨自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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