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無間(上)(1 / 1)

青瑤夫人 靜江 2344 字 2個月前

晚霞滿天的時候,起了風,吹得天邊碎碎排排的雲象在唱著一曲淡淡的哀傷之歌。綠得可人的竹林中,卻立著一座新墳。纓娘生前愛竹,我做主,讓她長眠在桑山連綿的竹海中。狐狸親自主持了她的葬禮,祭詞中,以早早的名義,追封她為紅線君。齊史上關於紅線君,有簡短的一句:青瑤夫人之義妹,貞勇剛烈,於桑山一役中斃鄭軍主帥,以身全義。此時,竹葉在晚風中嘩啦啦地響,我聽著卻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竹葉在響,還是五叔在哽咽。他已經在墳前坐了三天三夜了。他趕來時,纓娘已經入了土。今生今世,在他的記憶裡,隻怕永遠都會記得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來成全你---無論誰去勸,抑或是狐狸的軍令,都無法令他離開。他那麼坐著,象一塊亙古就有的石頭。大軍不能等他一個人,在短暫的打掃戰場、收繳戰利品、收編俘虜後,我們必須挾大勝之餘威,橫掃熹河以南。陳和尚兵敗,其左右驃騎軍必亂,益王軍、永王軍馬上就會揮師南下,如果洛王軍不搶先一步占領地盤,穩定局勢,將喪失千萬將士浴血奮戰得來的先機。這幾天,狐狸已陸續將八營中的四個營派了出去,從他的用兵及糧草調度來看,他下的,是一盤更大的棋。望著如波濤般翻滾的竹海,我輕歎一聲,道:“五叔,你打算怎麼幫纓娘找到她的妹妹?”聽到“纓娘”的名字,他眼珠動了一下,好半天,才聲音嘶啞,低沉道:“上天入地,我總要找到。”“天下之大,隻怕窮你一生,都沒辦法走完。”他好似慢慢恢複了一點神智,抬頭看向我,滿目茫然。我委婉勸道:“五叔,你一個人又怎能走遍天下找一個不知叫什麼名字的人?你若真的有心替纓娘找到她失散的妹妹,唯有一個辦法。”他猛地站了起來,單膝跪在我麵前,哽咽道:“求大嫂成全。”我看著他痛楚的神情,也覺一陣心酸,低聲道:“掌管全國田地戶籍的,是戶部。唯有天下一統,海晏河清,重新統計全國戶籍人口,讓流散異鄉的人都回原籍申戶領田,你才有一絲可能找到纓娘的妹妹。否則這兵荒馬亂的,到處是逃難的人群,你從何找起?”他好半天才聽懂了我這番話,再愣了片刻,猛地躍起,衝向軍營。隻是可能他坐得太久,腳發麻,連續跌了好幾個跟鬥,又支撐著爬起來,繼續往前跑。夕陽此時已很黯淡了,照耀了一整日的太陽,在將全部的光明灑落後,慢慢地沉入黑暗中。他踉蹌而奔的身影,在這最後一縷餘光的照映下,也顯出幾分黯淡來。漫長的一生。我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大軍於第二天清晨便向熹州進發。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日子,個個都熱得滿頭大汗。唯有狐狸,雖然穿了鎧甲,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他與我並駕齊驅,笑著問道,“大嫂和五哥說了什麼?他居然跑來向我要官做。”“六叔許了他什麼官?”“五哥向我要一個戶部尚書做,我說現在天下還沒有全歸我們管,我現在答應不了你。”“五叔怎麼說?”我微笑道。他笑道,“五哥說:那我就去打這天下,你隻記得應承我的話!”他這話應當漏了兩個字。我不動聲色地低下頭,替早早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再抬頭時,狐狸看著我,笑了一笑,道:“這話應當讓早早記下,以後咱們若是真的一統天下,他五叔的官,得由他來封。”早早坐在我鞍前,正熱得一滴滴的汗珠子從額頭往外迸,聽到狐狸這話,他轉頭問,“娘,什麼叫一統天下?”我本不想回答,但看著他渴盼的神情,隻得柔聲道:“就是將全天下都讓一個人管。”不知是不是鄧婆婆或雲繡在他麵前念叨過什麼,他竟然懂了,道:“是皇帝嗎?”我一愣,他已開心地叫道:“早早要當皇帝!”我心中一咯噔,回過神後想偷看一眼狐狸的神情,這才發現他竟似拉了一下座騎,比我們落後了大半個馬身。早早卻又在我身前往後探頭伸手,向狐狸笑著:“我要騎六叔的馬!”狐狸笑了笑,足跟輕輕一磕,駿馬馳前。掠過我馬側時,他左臂舒展,輕若無物地將早早攬到身前,再輕喝一聲,疾馳向前。我長久地凝望著他們的背影。駿馬奔得極快,漸漸隻看到一個小黑點在原野儘頭。原野的上方,是鬱青色的天空。風漸大,推著灰霾的雲朵快速翻滾。先前看著這雲朵仿似還在遙遠的天際,一眨眼間,竟已被風吹到了我的頭頂。空氣緊縮,令人窒息的緊縮。“難怪這般悶熱,隻怕要下大雨了。”黎朔忽然從後麵打馬上來,望了眼天空,低聲自言自語。大雨,在我們趕到熹州後,劈頭蓋腦地砸了下來。天空晦暗,暴雨如注。我將早早哄睡了,坐在他床前,思忖了許久。這幾日壓在心頭的數件大事,得一一去辦,我理了一下頭緒,決定先去找狐狸。那日在桑山擒住陳和尚後,陳和尚不肯歸順,依大部分將領的意思,要將他就地處置,以免後患。狐狸沒有表態,而是在與陳和尚單獨談了半個時辰後,再下令將他秘密關押。這幾天狐狸也向我說明,當日他帶兵圍困熹州,久攻不下,我派人報信,他才覺情勢嚴重,正要揮兵馳援桑山,卻又收到暗探線報,說陳和尚還在熹州城內,且軍心開始渙散,桑山那邊不過是陳和尚放的障眼法,想將狐狸引開而已。狐狸便又有點猶豫,一天後,他終於決定不管怎樣,帶兵馳援桑山。誰知大軍甫動,熹州城內的鄭軍竟出來追擊,幾番糾戰,狐狸才徹底將這部分鄭軍擊潰。這麼一耽擱,就是三天的時間。他再星夜帶兵往桑山趕,所幸在最後一刻趕到,及時地拿下了陳和尚。暴雨遮住了我的腳步聲,也使房中狐狸和各將領的商議聲斷斷續續。“---江太公---”“---藺不屈---”沒有人再提起陳和尚。此刻,提的都是洛王軍的兩個盟友。也難怪,陳和尚被擒,其手下十餘萬殘兵不過是能抵抗多久的問題。根據軍報,藺不屈已經渡過熹河,正揮師南下,而永王軍雖還在與右驃騎將軍鏖戰,但其勝利,也隻是朝夕之間的事情而已。昨日的三方聯盟,未來是繼續三足鼎立,還是要走向何方,所有的人,都在心中暗自謀思、未雨綢繆。我在門口頓了一下腳步,將屋內所有人都掃了一眼,才在眾人的行禮聲中邁入房間。待所有人退出,狐狸長長地舒展了一下雙臂,似是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臉上也露出幾分愜意的笑容。最後一位退出的人沒有關門,暴雨被風吹得自廊外斜斜地撲進來,打濕了我的裙角,也將屋內的軍圖吹得嘩嘩亂卷。我轉身將門掩上,正猶豫要不要扣上門栓,身後忽伸過一隻修長白淨的手,“啪”地一聲,將門栓扣上。背脊處的空氣,似因為他的過度靠近而灼熱起來。我此時轉身不好,不轉身也不好,正遲疑不安,手腕處一熱,狐狸竟握上了我的手,在我耳邊輕聲道:“青瑤,你來看。”不容我說話,他已拖著我往桌前走。這是桑山之役後,我與他首次單獨相處,這幾日,他的眼神似是比以往更灼熱,讓我總是生出幾分心驚來。我裝作踉蹌了一下,右腳的繡花鞋掉落在地。我“啊”地一聲,他回了頭,鬆開手,眼見他就要俯身來撿,我忙單腳跳過去,將右腳輕輕套回鞋中,尷尬地笑了笑。他慢慢抬頭,也向著我微笑,沒有再握上我的手腕,隻是在桌前站住,望著我,柔聲道:“青瑤,你說,我們定都在哪比較好?”我半轉過身子,避開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軍圖上的幾個標記,淡淡道:“現在就談定都,未免早了點。”他輕聲一笑,笑聲中飽含從容在握的自信,道:“掃除陳和尚的殘兵,隻是時間問題。青瑤,你喜歡哪裡?舊京不好,要不咱們定在熹州?或者洪安也行,是你的家鄉。”“洪安小地方,隻怕風水鎮不住。”我道。他沉吟不語,仿佛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我輕聲問道:“六叔,魏順呢?怎麼不見他?”魏順是巽風營的副統領,兩年前入伍,先在楚泰手下當了一段時間的校尉,因為表現出色,被狐狸賞識,提到了巽風營副統領。但從狐狸帶來桑山的人馬中,沒有看到他,剛才的高級軍事將領會議,也沒有見到他。狐狸唇角的笑意慢慢斂息,微歎了口氣。我道:“真是他?”“是。”狐狸歎道,“陳和尚和他都認了。陳和尚早在兩年前就埋了這顆種子在我們軍中,連渡江之戰,都是陳和尚故意敗的,想將我們兵力分散,各個擊破。若非你及時趕到桑山,將他拖住了幾天,後果真是不堪設想。”“現在他人呢?”“將他關了起來,想審清楚,軍中還有哪些是陳和尚安插的奸細。”我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六叔,奸細可以慢慢找,但現在的形勢,軍心不能亂。”他聽出了我話中的鄭重之意,點頭道:“你放心,為免人人自危,我對外說他受了傷,至今昏迷不醒,與他來往密切的人,我也隻是派人暗中盯著。”我點頭道:“那就好。”他重新笑了起來,眉眼間又露出幾分溫柔的意味,眼見他似要向我走近,我忙道:“早早今天淋了點雨,有點拉肚子,我去找屈大叔開點藥,六叔早點歇著。”說完,轉身就走。我拉開門栓的時候,竟因為用力太大,門栓嘭地掉落在地。我低頭望著門栓發愣,狐狸走過來。他慢慢俯身撿起門栓,再看著我,象是在對我保證著什麼、承諾著什麼,輕聲道:“彆急,不管怎樣,早早一定會沒事的。”他這話,在去離火營的一路風雨之中,仍不停回縈在我的耳際。馳入離火營,楚泰與黎朔已等了許久,我直截了當地問:“你們之中,有誰和魏順,平日是來往密切的?”楚泰想了想,說了十幾個名字,都是雞公寨的老兄弟。我乾乾脆脆地說:“叫他們都報病,交出手上的兵權。”楚泰沉吟不語,我覺得有必要正式和他作一次長談,使了個眼色,黎朔拍了拍楚泰的肩膀,沒有說什麼,出門而去。我剛要開口,楚泰卻忽抬起頭來,道:“大嫂,我聽你的。”我靜靜等著他的下語,他歎了聲,凝望著帳外連綿大雨,聲音低沉,“大嫂,此番在桑山走了一回鬼門關,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其實,也不容我不明白,咱們鬥不過杜鳳。單拿此次來說,他算是及時趕到了,可這個‘及時’,實在是太巧太恰到好處。擒拿陳和尚的功勞,全在他一人身上,艮土營和離火營的弟兄,都算是白白犧牲。大嫂,論心機,我們真的與他差得太多。現在憑咱們剩下的兵力,再也無法與他抗衡。”我鬆了一口氣,他還算是個明白人,不用我多費唇舌。他又冷笑一聲,道:“魏順先入的是我艮土營,後來才去巽風營的。杜鳳他關著魏順,不公開、不處置,是何用意,我也清楚。大嫂,這趟渾水,弟兄們也都不願意再趟!”“那好。”我輕聲道:“楚泰,你將老兄弟們先列個名單,那些鐵心跟著六叔的,咱們暫且不理。其餘之人,你和黎朔,一一私底下問明了,願意留的,咱們不勉強,願意隨咱們走的,我好統一有個安排。”楚泰撩起下擺,單膝跪在我麵前,垂首道:“楚泰代全體弟兄,謝過大嫂恩德!”我扶起他,沒有再說。出帳時我望了一眼北麵黑沉的天空,算算時間,不管找不找得到黃金,他們也該回來了。我正出神,燕紅過來,悄聲道:“江公子已經到了,在黎統領帳中。”黎朔見我進帳,行了禮後,掀起帳後一角,悄無聲息地離去。江文略走過來,凝望著我,似是想要將我擁入懷中,又克製住。許久,他才低聲道:“青瑤,我得走了。”桑山一戰,他如約打著永王軍的旗幟在鄭軍後方出現,正忐忑不安地在高處看著鄭軍撤退,也看到了狐狸的趕到。狐狸將長劍架在陳和尚的頸上,對著我微笑,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灼熱。當我抬起頭,看到了遠遠趕來的江文略,他望著狐狸的眼神中,卻有著無比的驚悚。等他走近,卻又恢複了平日的淡定。他與狐狸在戰場上擁臂大笑,慶祝著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按照常理,他應當在這個時候趕去與永王軍會合,可他竟然一直沒有告辭離去,而是繼續在洛王軍中呆著,他似在默默地觀察著什麼,審度著什麼。“青瑤,我得由運河走。”他輕聲道。我張了張嘴,他苦笑一聲,道:“我現在隻有八百來人。這兵荒馬亂的,如果走陸路,保不定會遇上陳和尚的殘兵。我出來這麼久,軍中形勢也不知道怎樣了,我得由水路秘密趕回去,先與我的將領會合,再決定下一步如何走。”我沉默片刻,低聲道:“我讓黎朔為你們準備糧草,後半夜走,我送你上船。”他凝望了我一眼,眉間湧上一股衝動,猛然將我抱入懷中,在我耳邊柔聲道:“青瑤,帶著早早,和我一起走吧。”這樣的擁抱和氣息,仿佛很熟悉,又仿佛象前世那麼遙遠,遙遠得讓我心中泛起淺淺的疼痛。他繼續低聲說著:“青瑤,我怕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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