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自打少當家出生後,寨子裡的事情,便漸漸成了杜鳳一人說了算。二四當家敬他是個人才,而且與永嘉軍的合作也一直是他在主持,所以,二四當家一直沒說過什麼。”“表叔,您慢點說---”阿聰不停幫尉遲毅拭著唇角的血跡,抽噎著。我無言地蹲在一旁,腿漸漸有點發麻。“可是大嫂,衛家軍的地盤,畢竟是弟兄們用命拚回來的。當初大夥跟著大哥,為的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可到了杜鳳手上,弟兄們拚命打來的城池,他交給外人管理,弟兄們搶來的銀子,他一聲‘入軍庫’後便再沒有音訊。他口口聲聲是為了大嫂和少當家,可我們冷眼看著,很多事情,大嫂壓根就不知道。”確實,很多事情,我壓根都不知道。那個時候,我以為所有弟兄仍在一起生死相隨、患難與共,卻不知,他們早已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我的記憶,仿佛停留在雞公山的議事堂,野狼們笑著來向我敬酒,個個真誠地喚我一聲“大嫂”,個個眼中有著對未來的期待和憧憬。期待終有一日,能廣宅良田,嬌妻稚子,長伴左右。卻不料,一個接一個,躺在異鄉的黃塚中,無邊孤單。“大嫂,下了山後,杜鳳擅權越來越厲害,二四當家十分不滿,更怕如此下去,大嫂和少當家終有一日要遭到毒手。所以---”他喘了幾下,才說了下去,“所以,少當家加印典禮那一天,二四當家才想搏一搏,拿下杜鳳,替大嫂和少當家清除這個隱患。”壓在心底多時的疑雲,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再度翻上,我的心情,如帳外的暴雨一般沉重。“可是杜鳳早在二四當家身邊安插了人,知道了此事。他先是虛情假意地來和二四當家談判,暗示隻要二四當家放權,他就保他們一生榮華富貴。四當家當時假裝答應交出兵權,本來想著安杜鳳的心,更好行事,卻不料,杜鳳早就將一切計算好了。“杜鳳收買了二當家身邊的人,那個奸細向二當家提議,找一些江湖上的人來,假裝行刺夫人和少當家,然後栽在杜鳳的頭上,這樣,才有借口拿下杜鳳。“可當時二四當家仍有猶豫,怕實力不夠,拿不下杜鳳,結果,那個人又說可以借助藺子楚的力量。二當家去找藺子楚,藺子楚也答應幫一把。後來,四當家又去試探五當家,五當家也表示會中立。二四當家這才下了決心,鏟除杜鳳。誰知---這從頭至尾,就是杜鳳設下的圈套!“那些行刺的江湖之人,本來就是杜鳳的人!二當家隻是命她們作作樣子,並不要真的行刺夫人,再說一句奉杜鳳之命的話,本來以為可以將行刺的罪名,栽在杜鳳頭上,卻沒料到,杜鳳也同樣可以將這個罪名,栽在二四當家的頭上!杜鳳隻需要---”我心頭一陣麻木,鈍痛的麻木。隻需要什麼?隻需要江文略及時地救下我!隻需要我這個青瑤夫人站出來,大聲說一句:二將軍、四將軍造反!衛家軍將士們,將他們拿下!隻需要藺子楚伸出援手,五叔適時穩定局勢。刺客從出現到逃走,沒說過一句受誰指使的話,至今也沒有抓到。我壓下往上翻湧的氣血,鎮靜地問,“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當初阿聰來求我救你,說你一切都不知情,怎麼今日又是這樣說?”“是、是吳長貴告訴我的---”他嘶啞著聲音道。“他人呢?”“死了,死在大牢裡了。”他苦笑著,“大嫂,你費儘力氣保下我們,杜鳳肯定對你說,隻將我們打上二百軍棍,再關上三個月。可你知不知道,在那二百軍棍後,七十多個人活下來多少?三個月的牢獄後,又最終活下來多少人?最後挺下來,到黎統領營中報到的,隻有十九個人!”我眼前隱約冒了一陣黑星,震驚地轉頭去看黎朔。黎朔滿麵慚色,偏過頭去,半晌才道:“對不起,大嫂。”“為什麼不告訴我?”我顫抖著問道。“是我們求黎統領不要告訴大嫂的。”尉遲毅泣道,“大嫂,我們沒有證據。那時我們若向大嫂說了,你肯定會為了我們再與杜鳳起爭執,萬一危及你和少當家,我們豈不是百死莫贖?”他似在拚儘最後的力氣慘笑,“可現在,我們要死了,我們隻能用這條命,讓大嫂相信我們說的話,對杜鳳有所警惕。”雨下得更烈了,雨聲大得讓我都聽不清自己喉間發出的苦澀聲音。我急促說著,似在自己與自己喃喃說著,似借與自己說話,來肯定什麼或者否定什麼。“你今天說的,都是沒證據的話。刺客確實是二叔四叔去找的,藺子楚也絕不會承認當初的承諾,挨軍棍、坐大牢,曆來都有人挨不住---不,不會這樣的。”我本能地搖頭。卻不知這是在否定尉遲毅的話,還是在否定我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尉遲毅悲涼地笑了笑,道:“大嫂,你與杜鳳走得最近,這些年,你還不明白他是怎樣的人嗎?”他猛然吐了一口血痰:“他就是口中冠冕堂皇,背地裡耍陰謀詭計的奸詐小人!鐵將軍會爆膛,他明明早就知道,可是他不說!他將鐵將軍全部放在艮石營的戰船上,渡江之戰,死的可全是我們艮石營的弟兄!”我木然地蹲著,雙腿已麻得沒有知覺。“大嫂,少當家封王的事情,楚統領得罪了杜鳳,杜鳳是一定要除掉楚統領的。可他不敢明著下手,他隻能借刀殺人,借鐵將軍消耗我們艮石營的實力,再借趙之初的手將我們殲滅在桑山---大嫂,等這些老弟兄全死在他手上,他要對付的,隻怕就是你和少當家!”尉遲毅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可又在最低的時候猛然嘶叫了一聲,再度扼住我的手腕,淒厲叫道:“大嫂,你一定要去救弟兄們啊---”最後半個“啊”音,伴著他吐出的一口鮮血,在帳內掀起一陣令人顫栗的血腥之風。他最終身軀一挺,吐出最後一口氣,再無聲息。我也終於支持不住麻木的雙腿,跌坐在潮濕的地上。阿聰愣了片刻後,趴在尉遲毅身上嚎啕大哭。“大嫂,雨大,您進去吧。”黎朔打著傘,在我身後低聲勸著。我長久地站在帳篷外,聽著阿聰聲嘶力竭的哭聲,挪不動半步。仿佛隻有這滂沱而下的雨,才能讓我的心,得到片刻的寧靜。黎朔歎了聲,沒有再勸,隻靜默地站在我身後。不知站了多久,我才僵硬地開口,“黎朔。”“是,大嫂。”“是我喊了那一句,讓大家都認為,是二叔和四叔要謀反。”“可刺客確實是他們去找的,他們也確實是想反,不過是不是真的想對大嫂您下手,這一點,永遠無法證實。大嫂,請恕黎朔說句實話,雖然六當家誘殺二四當家這件事做得太過狠辣,但當日如果沒有這一出,也不會有衛家軍現在的鼎盛。隻是日後六當家會對您和少當家怎樣,真是---”我對著黑暗的雨,感覺自己的手比雨水還要冰涼。“我以為他們能活下來。隻要我去求情,他們不過是挨點軍棍,坐幾個月的牢而已。我甚至,沒有想到要到牢裡去看他們一下。”“大嫂,這不是您的錯,您不要自責。”黎朔低聲道:“那時,您腿腳不便,走路都困難,哪能護得那麼周全。”“我明知道六叔遲早要清除反對他的老弟兄,也明知道鐵炮會有爆膛的危險,卻沒能告訴他們。”黎朔在苦笑,“大嫂,這件事更不好說。鐵將軍總歸是要用的,不在艮土營的船上,就在彆營的船上,區彆隻在於,死的是哪些將士而已。”“我想找出那萬兩黃金,安置遣散他們,可最終還是沒能保住他們---”胸口一陣冰涼,象塞了一團棉絮般,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以為,我喊出的是真相,可是不是真相,永遠也無法知道;我以為,隻要求情救下他們就好,卻不知道,他們在軍棍下、在牢獄中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我以為,能為他們安排好一切,卻任由他們處在危險之中,沒有提醒、沒有溝通。偏偏,造成這一切的,是曾與我生死與共、患難相交的人,是我曾經無比信任、將一切托付給他的人;而這一切,我甚至沒有辦法去指責他,更不能走上與他決裂的道路。我還要保護早早,我也不能讓洛王軍四分五裂。我低咳了一聲,竭力吞下喉間濃濃的苦澀。“黎朔。”“在。”我緩緩道:“點齊人馬,去桑山。”“可是---”黎朔取出一封信,麵上滿是為難之色,“剛剛收到大將軍的軍令,他說久攻熹州不下,命我帶離火營八千精兵前往支援,其餘的則繼續留守黑州。”我搖了搖頭,慢慢道:“說大將軍誘殺二四當家,說他做了手腳、讓弟兄們死在牢裡,說他有意將鐵將軍安在艮石營的戰船上,這些,我都相信。但是,說他要借趙之初的手,將艮石營滅在桑山,我絕對不信。”“嗯。”黎朔點頭,“大將軍絕不是不顧大局的人,若說他故意讓艮石營兩萬弟兄被趙之初滅掉,我也不信。”“他做任何事,都是謀定而後動,每一步都計算好了再下手。”我笑了笑,道:“陳和尚的左右驃騎大將軍起了內訌,竇光明的舊部在南方作亂,這些,都是他早就籌劃好了的。”“也就是說,大將軍早在鄭軍中安插了人?”“是,所以他早就計算好了雙方的兵力,他讓艮石營將趙之初的兵馬拖在淮安一帶,要他們打的是一場拉鋸戰。可是---”我緩緩地道:“為什麼以艮石營的精兵強將,會被困在桑山?會敗得如此慘呢?”黎朔起始滿麵疑色,慢慢地駭然變色,失聲道:“難道陳和尚也玩起了惑敵之計,他的主力並不在熹州,而是在桑山?!”我歎道:“隻怕是這樣。”黎朔急了,道:“若真是這樣,隻要艮石營頂不住,陳和尚的人馬自北麵包抄熹州,大將軍將腹背受敵!”我望著滂沱的大雨,下了決斷,輕聲道:“黎朔,現在到了咱們離火營與青瑤軍奮起一戰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