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咀嚼著他這句話。他依然望著狐狸,眉頭漸蹙。岸邊、戰船上,上萬人都在默然歎服,正一片寂靜,早早稚嫩的聲音伴著他的拍掌聲響起:“六叔好棒!六叔會飛!”將士們頓時一陣大笑,狐狸也禁不住在將台上微微搖頭。正笑時,數人擠開人群,奔到將台邊,大聲稟道:“稟大將軍,鐵將軍運來了!”狐狸大喜,喝道:“推過來!”我正想著這“鐵將軍”是何物事,但見士兵們如潮水般分開,十餘架大車吱呀呀推過來,狐狸從將台上跳下,負著手在大車邊走了一圈,在數萬人的注視下,他緩緩揭開板車上蓋著的蘆草,一尊黑色的鐵炮,赫然眼前。將士們有知道這是何物事的,便發出一陣驚呼,不知道的,紛紛低聲詢問。狐狸撫上鐵炮,麵上神情似歡喜,卻又有一絲抑製不住的悵然。可當他再掃視眾人之時,那絲悵然渾然不見,倒慢慢透出幾分尊傲凜然的氣勢來。然而,他沒有令人試炮,隻命人將這十餘尊鐵炮推上船。再回到船艙時,他一把將早早抱起,笑道:“小子,咱們今年一定可以陪你娘回洪安過中秋節了!”江文略拂了拂衣襟,坐回椅中,微笑道:“杜兄按兵不動,原來在等這鐵將軍!有此利器,咱們攻過熹河,指日可待。隻是我記得,澄化五年,因為私造鐵炮,陰謀篡位,淮王府被滿門抄斬,就連陳國所有懂得造鐵炮的匠工,都被殺戮殆儘,自此再無人能造出這鐵將軍,而哀帝怕人謀反,將原有的鐵將軍也儘數銷毀。不知杜兄---”“陳國沒有了,不代表彆的地方沒有。”杜鳳微微一笑。“交趾?”江文略思考了一陣,恍然大悟。“正是。”杜鳳笑道:“交趾當年和陳國交戰,吃足了鐵將軍的虧,他們付出死傷上萬的代價,才從戰場上搶了一尊鐵將軍回去,偏又不會用,隻得鎖在國庫中。我想辦法弄了來,再請能工巧匠細細研究,總算是趕在這最緊要的關頭重新造了出來。”江文略拱手道:“杜兄深謀遠慮,未雨綢繆,文略佩服。”我也很佩服。從交趾弄回被他們視為至寶的鐵將軍,再找齊能工巧匠,重新研造,絕非一年半載可以辦到,隻怕在初下雞公山時,狐狸便開始籌劃。然而,他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此事。我忽然又想到,無論是以前的雞公寨,還是後來的衛家軍,銀子如何來的,又是如何花出去的,也始終是由狐狸一人作主。我相信,此時,藺子湘的心中,也隻有佩服二字。因為她看著狐狸的目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證明了這一點。我聽爺爺描述過鐵將軍的威力,當年第一次斡爾河大戰,突厥人便在鐵將軍的攻擊下死傷慘重,退回昆木草原十餘年。可後來哀帝聽信讒言,怕北線將領用鐵將軍謀反,召回所有鐵炮,這才致有後來的斡爾河慘敗,陳國右軍全軍覆沒。可爺爺也說過鐵將軍的弱點,那就是太過危險,容易爆膛,發炮之人,要麵臨著和對手一樣的風險。尤其用在戰船上,萬一爆膛引起爆炸或大火,整條船都有傾覆的危險。當我提出此點時,狐狸歎了聲,道:“能否順利渡江,在此一舉,小小的犧牲是必要的。再說,隻要是戰爭總會有傷亡,如果不能順利攻過去,隻怕我們的傷亡會更重。”見江文略與藺子湘似都讚同狐狸的說法,我也隻得作罷。鐵將軍的威力,果然驚天動地。鄭軍很快就亂了陣腳,尤其當陳和尚王旗所在的主船也險些被擊中時,對岸更是一片人仰馬翻。然而,畢竟是匆匆趕造出來的鐵將軍,其爆膛的威力,也是非同一般。十六尊鐵將軍,竟有十尊爆了膛,累及四艘戰船被轟碎了底艙,船上將士也死傷慘重。而剩下的六尊,在幾番攻擊後,火藥也用得差不多了。我們不由都有些沮喪,狐狸也苦笑一聲,道:“還是太急了些,總共隻趕出這十六尊,再---”他話音未落,正推窗遠眺的江文略忽然一拍欄杆,喜道:“行了!他們開始往後撤了!”陳和尚顯然不知我們的底氣,被鐵將軍嚇破了膽,倉惶中下令:棄船上岸,全軍後撤!朗日當空,晴雲舒展。聯軍以閃電之勢搶渡熹河,一路向南,一馬平川,追擊陳和尚。鄭軍是分幾路後撤的。由於藺不屈與江太公均隻是負責拖住鄭軍的左右兩路人馬,尚未取得決定性的勝利,若讓鄭軍的潰敗人馬與那兩路會合,後患無窮。於是,我們隻能也兵分幾路,分頭追擊。狐狸的決斷是:他率主力追擊陳和尚,另幾路分彆由五叔、江文略和其他將領負責領兵追擊。而我則率離火營與青瑤軍殿後,隨著前方戰事,徐徐推進,並負責調度糧草,並穩定各地局勢。戰事匆匆,我甚至來不及和江文略說上一句話,他便已帶兵遠去。但第二天晚上,雲繡悄悄遞給我一個用草織成的小籠子,裡麵裝著她捉來的幾隻螢火蟲,當我將草籠子舉到早早的麵前,看著他驚喜的神情,我的心,忽然之間寧靜下來。走我們該走的路就好,至於命運給我們什麼樣的結局,坦然接受。盛夏終於到來時,我也終於站在了黑州城外。這座陳國以關押重刑犯人而出名的地獄之城,在暴民作亂時,首當其衝,三千羽林軍更是衝進重兵把守的大獄,放出了今日的益王藺不屈。當年,豹子頭也是從這裡,救出了今日的洛王軍首輔大將軍杜鳳。而那年的一把大火,也將黑州城燒得麵目全非。即使五六年過去,仍可見當年大火的痕跡。大火能燒掉地獄之城,卻燒不掉人間所有的苦難。前方戰報不停傳來,狐狸追擊陳和尚,似是遇到了一點阻礙,他傳信來,命我們暫且駐軍在黑州,等前方戰事明朗,再往南推進。這一呆,便是大半個月。狐狸倒是一日有幾封信來,信中除了細述軍情外,還會叮囑我注意腰疾,不要太辛勞,也會詢問早早練字練得怎樣,有沒有想念六叔,等等。有一次,他甚至讓人送來了一幅畫。畫中,藍衫飄飄的青年迎風撫笛,一位窈窕女子,攜著一名幼童在他身側,傾聽著他的笛音,唇角有著溫柔的笑。畫的左側,淡淡的筆風寫著一句:從來笛中意,吹與君心知。早早看到畫,一個勁指著畫中青年叫著六叔。我默默地將畫卷起,輕輕地歎了一聲。今年的七夕,卻罕見地下起了暴雨。到了後半夜,天地間似乎隻剩下無邊的黑暗與暴烈的雨。我正迷迷糊糊,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我驚得猛然坐起。燕紅穿著蓑衣站在外麵,笠沿處,水珠不停淌下。我忙問:“出什麼事了?”“夫人,黎統領請您去一趟。”她與黎朔成親這麼久,卻仍互相稱對方為“黎統領”和“燕統領”,我笑過數次,她卻一直沒有改口。我本待調侃她兩句,可見她麵上神情,急忙穿好衣裳,披了蓑衣,又叮囑雲繡照顧好早早,隨著燕紅出了郡守府。黎朔率領離火營駐紮在城外,負責外圍防務,等我趕到軍營,雨下得更狂烈了。一入帳,昏暗的燭火及壓抑的氣氛讓我眼前恍惚了一下,片刻後才看清地上躺著數人,個個都似從血水中撈出來的一般。阿聰正伏在一人身上,哀哀慟哭。我急問:“怎麼了?”阿聰聽到我的聲音,抬頭大哭,“夫人,我表叔他,他不行了!”我這也才看清,他身前那名傷者,正是他的表叔尉遲毅。我蹲到尉遲毅身前,見他正大口喘氣,眼神卻渙散無光,渾不似以前那個豪爽的漢子,心中一痛,急喚了聲:“尉遲兄弟!”尉遲毅聽到我的聲音,竟似回光返照一般,猛然睜大雙眼,右手一把攥上我的手腕,喘氣道:“大嫂,快!救救弟兄們,救救他們---”他手勁奇大,我手腕被扼得生疼,眼淚都險些迸了出來,卻知此時絕不宜刺激他,便忍著痛,輕聲哄道:“好,我會救他們的,你放心。”他籲出一口長氣,慢慢地鬆了手,卻仍雙目圓睜,眼角處緩緩滲出一行淚水,低喘著氣,斷斷續續道:“大嫂,我、我們沒用,連自己都保不住,總、總是要你來救我們。大哥救我們,大、大嫂又救我們,大哥大嫂的恩德,弟、弟兄們來世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他忽然一陣急促的喘息,嘶厲地叫了聲,“大嫂!你千萬要小心杜鳳啊!”帳外,恰好一道驚雷滾過,驚得我刹那間心頭一跳,感覺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有軍醫匆匆衝了進來,用銀針在尉遲毅身上連續紮下,他喘了一會氣,眼眸似恢複了一些光采。我知他時間不多,忙問,“到底怎麼回事?你不是在黎朔手下嗎?”“他一心殺敵立功,去找楚泰,楚泰向我調了他去。唉,沒想到竟是害了他---”黎朔在一邊歎道。楚泰是艮石營的統領,也是雞公寨的老兄弟。八營統領中本有五位出自雞公寨,後來曆次大戰,五人中有的陣亡,有的被撤,隻剩下了黎朔和楚泰。楚泰追隨豹子頭多年,對豹子頭忠心耿耿。上次早早封王的紛爭,雞公寨的老兄弟要求見我,隱有所圖,我後來查知,隻怕都是出自他的主意。為免狐狸疑忌,我自那以後,與楚泰保持著十分疏遠的距離。我也一直想著等那十餘人能成功完成任務後,再找楚泰,做一次長談。而此番追敵,楚泰率領艮石營,追的正是陳和尚的丞相趙之初。我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尉遲毅已緩過一些氣來。他流著眼淚,低聲道:“大嫂,我們去追趙之初,結果中了伏,被困在桑山。弟兄們死傷大半,楚統領派我們突圍,求大嫂派人去救他們---”“桑山?大將軍今日還有軍報傳來,他正在熹州與陳和尚主力僵持,你們為何不去熹州求救?那裡要近得多。”我本能地湧上疑惑。“大將軍?!”尉遲毅忽然一聲冷笑,隨著他這聲冷笑,鮮血自他口中汩汩而下,他的聲音也淒厲了幾分。“隻怕咱們的杜大將軍,會更樂意在打敗陳和尚後,再悠哉得意地來桑山,為我們這幫老弟兄收屍!”再有一道炸雷滾過。我驚得猛然站起,厲聲道:“這是什麼話?!”尉遲毅身軀猛然挺了一下,雙眼睜得象銅鈴一般大,他左手指向我,也厲聲叫道:“大嫂!你可知道,當初二當家和四當家,就是被杜鳳用奸詐手段除掉的!隻怕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大嫂和少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