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妻非妻(上)(1 / 1)

青瑤夫人 靜江 1755 字 2個月前

斬草?除根?我恍惚了片刻,手心也漸沁出汗來。繼而在心中默算了一下,認識狐狸,應該有兩年多了吧。眼前這張清俊的麵容,何時開始,他的眉宇間多了肅殺、少了溫雅?他的雙手,何時不再迎風撫笛,而是緊握了森寒的劍?他在微微仰頭,凝望著我,目光漸漸透出幾分柔和。這份柔和,又仿佛和當年並無二致。依舊是那個斜撐著棗樹、笑著對我說“人骨頭湯喝膩了”的杜鳳。搭在我身側這雙修長白淨的手,依然能用清幽的笛聲,在雲池亭伴我度過最艱苦的日子。我滿手心的汗,逐漸在這柔和的注視下散發掉。也許,可以試一試。我向他微微而笑,輕聲道:“六叔,很久沒聽你吹過笛子了。”狐狸沒料到我在這個時候忽然說起這個,怔了一下,又似是也憶起了許多往事,他唇角慢慢湧出笑意:“大嫂想聽?”“嗯。”我低聲道:“不知為何,忽然間很想聽,聽你以前在雞公寨時吹過的那些曲子。”“好。”狐狸的笑容很愉悅,看得出,是那種自心底散發出的自然而然的愉悅。他手在椅幾上一撐,猛地站起,在書閣中翻找了一陣,才翻出一支青竹長笛,正是以前在雞公寨時他不曾離身的那支。他的手指,象撫摸著珍寶一般,留戀地撫過笛身,他的微笑,也愈發柔和。他再抬頭看著我,墨玉般的眼睛裡似閃爍著彆樣的光芒,我還來不及將目光避開,他笑了笑,橫笛唇前,悠揚的笛聲在書閣內象小溪般流淌。我靜靜地聽著,仿佛仍坐在雞公山的雲池亭,迎著清幽的夜風,看著他如星般的雙眸,再讓煎熬的心慢慢平靜。狐狸一曲吹罷,反握著竹笛,靜默地看著我。我低歎一聲,“聽到這曲子,我就好象回到了雞公山。”他的聲音很輕柔:“等形勢再穩定些,我陪你回雞公山看一看。”我側過頭,看了看還在熟睡中的早早,溫柔地撫上他的額頭,低低道:“有時候真想永遠留在雞公山才好。我總記得,當時我們一起去捉黃蟮的情形,那時早早還沒出生,現在都一歲半了。唉,當時的那幫弟兄,也都---”狐狸依舊在微笑,但慢慢地將長笛放在了幾案上。再過一陣,他神情悵然地望向窗外,淡淡道:“當初那幫兄弟,活下來的不過一半。”他長歎一聲,走到案前,急筆寫了一陣,再似出神了一會,才放下筆,輕聲道:“這一百多人中,有七十多人是老兄弟,唉,能不能保下命,就看他們的造化吧---我也隻能做到這一步了。”“---念昔日手足之義,特赦上述人等,但死罪可免、活罪難赦,為嚴明軍紀,著責每人二百軍棍,□□三月,以敬逵---”我看著紫綾上書著的朱紅楷字,良久,低低歎道:“真的隻能看他們的造化了---”看著狐狸在紫綾卷軸上蓋了上將軍印,我“啊”了一聲,道:“對了,那天打得那麼凶,早早的少將軍印沒有摔壞吧?”狐狸緩緩抽出案下的抽屜,從裡麵托出一個錦盒。我撐了拐杖,走到案前,拿起錦盒中的玉印看了看,在紫綾上用力印下,順手將玉印放在腰邊的繡囊中,再抬頭向狐狸微笑,輕聲道:“謝謝你。”他微抿了一下唇,緩慢地抬起右手。我以為他要來拿我腰間的玉印,本能地微閃了一下身軀,他的手卻落在我耳側,將我散落下來的一綹長發,輕輕地攏到耳後,望著我,淡淡問道:“謝我什麼?”為何而謝?我一時語促,狐狸輕聲笑了,漸漸大笑。笑罷,他後退兩步,右手撐在案上,歎道:“青瑤啊青瑤---”他後退時,寬袍拂過長案,將案角一疊紙帶落在地,米白色的宣紙象白羽翩飛,在空中旋出優美的弧線,飄然落地。我與狐狸同時低頭,也幾乎同時看到落在他腳邊的一張紙上,赫然寫著的八個字。願者,不可。可者,不願。字跡透紙三分,蒼勁渾然,卻於最後一點微有拖滯。秀才爹當年寫得一手好字,按他的說法:此種筆跡,書者性格果毅剛決,卻終免不了心有遲疑不決之事。我的雙手,不由一抖。室內,一陣令人窒息的靜寂。狐狸似乎在看著我,又似乎眼中空空,看著遙遠的彼岸。彼此沉默片刻之後,忽聽到搖椅中的早早低哼了數聲。我忙轉頭去看早早,他的小手晃了兩下,眉頭皺起,猛然地睜開了雙眼。“唉呀---”我終究是撐著拐杖,還隻走出兩步,狐狸已箭步竄了過去,一把將早早抱起。我還來不及提醒他,他的手已很自然地摟上早早的屁股。一瞬後,他擰起了修眉,將右手從早早屁股下抽出來,低頭看了看竹椅上的一團水漬,又看向自己濕嗒嗒的右手。早早骨碌碌睜著眼睛看著他,奶聲奶氣地叫了聲:“叔叔!”狐狸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猛地將早早倒拎,在他屁股上啪啪印下巴掌,罵道:“臭小子,竟敢尿床?!”早早卻似覺得這樣被倒拎著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雙手揮舞,咯咯直笑,狐狸的手便慢慢停了下來。我走上前,正想看早早的夾褲有沒有被尿濕,身後忽傳來一個淡雅的聲音:“夫人,杜兄。”我猛地回頭,江文略正站在門口,玄衫飄飄,優雅而從容地拱手。狐狸將早早放下,早早便撒開了腳丫子滿地亂走。狐狸在銅盆中洗淨手過來,笑道:“江兄還有傷在身,怎麼親自過來了?應是杜鳳去探望才是。可這幾天實在忙得抽不開身,還請江兄見諒。”江文略微帶瘸拐地走入房中,先向我頷首,再向狐狸微笑道:“我的腿傷已好得差不多了,在洛郡叨擾多日,家中來信催我回去。特來向杜兄作辭,正好夫人也在---”早早歡快地走著,忽然衝過來,撲到江文略腿上,仰頭叫道:“叔叔---”日光從窗欞斜漏進來,他望著早早,神情有著掩飾不住的悵然。我心中一陣衝動,驀然開口:“江公子!”江文略與狐狸同時轉頭望著我,我深吸了一口氣,微笑道:“加印大典那日,若非江公子,沈青瑤母子已死於非命。江公子大恩,沈青瑤無以為報,想略備薄酒,在東門外的離亭,為公子餞行,還望公子不要推卻。”狐狸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正要說話,老七出現在門口,大聲道:“六哥---”看清屋內還有江文略,他啪然收腿,行了軍禮,肅然道:“稟上將軍,各營統領已經到齊。”狐狸便又展開了微笑,“江兄,俗務纏身,我就不送你了。”他再看了我一眼,緩緩道:“大嫂,有勞您幫我送送江兄。”我頷首,狐狸已俯身抱起早早,將他高高舉起,笑道:“走!早早,六叔帶你去接見你的八位大將!”和風細細,楊柳依依。離亭外,綠草如茵、蒼山含翠。已近黃昏,迎麵拂來的風溫熱,又帶著炊煙的淡香。向東的官道邊,馬兒在低頭啃著青草,而回洛郡的官道上,燕紅等人駕了馬車,靜靜地等候。我慢慢地倒了一杯酒,推至江文略的麵前,輕聲道:“你的傷,能不能騎馬?”江文略握起酒盞,一飲而儘,望著我微笑:“好得差不多了。”我忽然間想起,合攻黃二怪那次,他也傷了腿。“不管對方如何拚命,不管腿上的血如何流,他始終不肯讓出雞爪關,倒象雞公寨是他家埋了稀世寶藏的後花園似的。”阿聰的話浮於耳際,我心口象被一塊大石猛力撞擊了一下,猛地拿起酒壺,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下。他仍在微笑,我將空空的酒杯倒轉來對著他,道:“這杯酒,一謝你數次救命之恩,二來,想拜托你一件事。”沉默了一會,他飲一杯,緩緩道:“何事?”我澀然一笑,卻於這一笑中將紛亂的思緒理清。我將目光投向遠處蒼翠的山巒,輕輕道:“當年,我若不出現,你會不會娶羅婉?”他認真地想了一下,搖頭:“不會。”我低聲問:“為何?”他的目光便茫然起來,許久,喃喃道:“窈娘,你知道我第一眼見到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嗎?”小樓中,我曾無數次癡纏地問過他這個問題,可他總是但笑不語,我逼急了,他便會堵住我的唇,讓我再也無暇顧及他的答案。此刻,他竟說起了這個。“窈娘,你也知道,爹重長子,向來疼大哥,娘雖寵我,卻也是將我當幼子來疼。我自幼到大,心裡一直很清楚,江家的家業遲早是由大哥來繼承,我也樂得逍遙自在,喜歡什麼便去學什麼,想出去玩就會溜出去玩。”我低低道:“我還笑過你,學什麼都是一時頭腦發熱。”他也沉浸在回憶中:“那時候,我以為,我可以那樣自在的過完我二少爺的一輩子,可是,在你出現之前,爹娘和大哥,就看中了羅家的實力。”他頓了頓,慢慢地微笑:“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是什麼樣子嗎?”忐忑不安的少女,被冷漠的未來公婆安置在偏遠的小院裡,她孤獨地坐在樹下,聽著風刮過庭院,從袖中取出爺爺留下的玉佩,幽幽歎氣。爺爺,您的遺言,窈娘不曾違背,可窈娘真的不知道,曆儘千辛萬苦的守約,換來的將是什麼。有什麼聲音,打破空院的寂靜。少女不及閃躲,已被一顆鬆子打中頭,她“唉呀”一聲,捂著後腦勺抬起頭,憤怒地盯著樹上之人。陽光將他俊朗的臉輕輕勾勒,他望著她微笑。“你叫窈娘?”她似乎知道他是誰了,瞬時紅了臉,局促地站起來,卻忽發現先前自己晃悠雙腿時,竟將繡花鞋遠遠的踢開。她赤足站在地上,正要蹦過去穿上鞋子,他卻從樹上跳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腳,輕輕地將她的繡花鞋踩住。“你那時,哭了。”我在回憶,他也在回憶。“你的臉很紅,哭了,卻還是瞪著我。”他微笑著,輕聲道:“我當時就想:啊,真好,爺爺當年的決定太英明了,現在有了這個有趣的丫頭,我就不用被逼著去娶羅婉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