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站了許久,看看狐狸,又看看早早熟睡的麵容,心底某處,忽然收縮了一下。遙遠的記憶,隨著這陣收縮,如潮水般滾滾而來。春暖花開的季節,娘坐在溪邊搗著衣裳,帶著溫柔的笑,看我叫喊著去追爹。爹笑著閃躲,見我急了,才停住腳步,大笑著抱起我,然後將我高高舉起;白雪皚皚的時候,娘坐在炭盆邊,靜靜地繡花,間或抬起頭來,看爹握著我的手,教我一筆一筆地寫字;入私塾後,每天黃昏,我要走上好幾裡路才能回到家中。隻要下雨的日子,爹都會撐著傘站在私塾門口,我就會穿過院子,踏出一路水花,直撲入他的懷中。鎮上的吳舉人家裡做壽,請了人來唱戲,我會扯著爹的手,找到一個最合適的位置,然後騎在他肩頭,癡癡地看台上的悲歡離合。戲終人散,已近半夜,我趴在爹寬厚的背上,人聲漸漸淡去,隻有爹的腳步聲,伴著田野間的陣陣蛙鳴,在我的夢裡縈繞。兩年前,當我用厚厚的岩層將心封閉,我以為自己的懷抱,能夠給早早足夠的溫暖。可是,真的能夠嗎?瑤瑤似是感覺到了異樣,猛然抬頭,叫道:“嬸嬸!”狐狸右腿微微一彈,猛然坐起。他眉頭微蹙,眯著眼看了我片刻,才慢慢地微笑,“大嫂來了。”早早卻仍沒醒,隻在狐狸猛然坐起的時候,微扭了一下,繼續酣睡。狐狸又低頭看向早早,話語中似帶著幾分寵溺:“這小子挺乖的嘛,睡得這麼好。”瑤瑤在一旁撇嘴:“叔叔試一試晚上帶他睡,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乖了。嬸嬸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他可是天下第一號磨人精。”我慢慢走入房中,仔細看了看狐狸的麵色,道:“六叔這幾天很累嗎?”狐狸將早早放在搖椅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輕唔一聲,道:“這幾天確實有點忙,等會還得召集各營將領和各城的郡守開會。”我正猶豫要如何開口,狐狸扳了扳脖子,再看向我,微笑道:“大嫂有事找我?”瑤瑤很會看人眼色,立馬放了筆,跳下椅子,道:“我去園子裡玩。”她蹦跳著跑向門外,因為跑得太快,直直地撞入正踏過門檻的老七懷中。老七抱著肚子蹲在地上,瑤瑤也揉著額頭直叫喚,片刻後,她瞪著老七,怒道:“七叔你太毛燥了,走路也不知道看著點。”老七急了,道:“是你毛燥還是我毛燥?明明是你撞過來的!”五叔從後麵進來,搖頭道:“老七你也是,跟人家小孩子致什麼氣?”瑤瑤素來不愛聽這話,卻不敢對五叔撒野,暗暗做了個鬼臉,再瞪了老七一眼,便一溜煙地跑掉。五叔這才看見我,他似閃過一絲不自在的神情,才道:“大嫂也在啊。”老七神色也有點彆扭,呐呐地叫了聲:“大嫂。”狐狸微笑道:“正好趁著大嫂在,咱們幾個把人給定了。”他走到案前,攤開紙,握了筆,如行雲流水般寫罷,待墨稍乾些,捧到我的麵前。我低頭凝望著紙上寫著的八個名字,半晌,淡淡道:“這是什麼?”狐狸歎了口氣,麵色沉重,道:“二哥四哥不在了,原先擬定的內閣之製便無法實施。我和五哥、老七商議過了,乾脆不設內閣,就設一名上將軍,以便統一指揮。”我沉默了一瞬,平靜道:“這上將軍一職,自然非六叔莫屬,那五叔和老七呢?”狐狸微笑道:“他們兩個是左將軍和右將軍,分彆管四個營。這上麵是各營統領的名單,大嫂若是沒有異議,就這樣定下來。”我將拐杖挪了一下,狐狸便道:“大嫂先坐下再說。”我慢慢地走到椅子前,慢慢地放下拐杖,又慢慢坐下,再抬頭時已有了計較,微笑道:“我也沒有什麼異議,不過,我始終看黎朔這人不錯,是個人才---”不等我說完,狐狸啊了一聲,道:“怎麼把他給忘了?”他重新執筆,劃掉一個名字,又添上黎朔的名字,回頭猶豫道:“黎朔派到哪個營為好?”我柔和地笑著,道:“我還指望他幫我訓練青瑤軍,就彆派遠了,留在洛郡吧。”狐狸應了聲,再將名單遞到我麵前。我頷首,五叔和老七接過看了,也無異議,這八營統領便正式定下。五叔站起來,道:“那我叫這些人去前廳開會。”狐狸揮了揮手,五叔便行了個軍禮,才出門而去。看見五叔對狐狸這般恭肅,我不禁訝然。不過幾天的時間,似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發生變化,就象河中的暗流,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以巨大的力量悄然移動。默然了許久,我才緩緩道:“右將軍。”老七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我是在叫他,他象被針刺了一般,從椅子上一彈而起,大聲道:“是,夫人。”“你先回避一下,我有件事情,要與上將軍商議。”老七啪地合腿,行了個禮,飛快地消失在門口。狐狸沏了杯茶,放在我手旁幾案上,微笑道:“什麼事?這麼鄭重,也不怕嚇著老七。”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還是決定單刀直入,便道:“六叔,那日平定局勢,我是當著衛家軍上萬將士的麵,親自說繳械投降者、既往不究的。“狐狸低頭拂了拂衣襟,片刻後,才道:“大嫂說得沒錯,確也是因為這樣,才避免了更大的傷亡。”我盯著他,緩緩道:“那為何你要下令,將那一百多人---”狐狸忽舉起右手,止住我的話語,又抬頭看向我,淺淺笑道:“大嫂,當時你是為穩定局勢才說這樣的話,是從權之舉。可他們犯的是謀逆之罪,自古刑典有雲,‘罪有赦,謀逆不在其中’。眼下衛家軍剛剛經曆內亂,二哥四哥經營多年,這一百多人都是他們的心腹,隻怕軍營中還有他們的人,若讓這些人勾連起來,隻怕會軍心不穩,引發大亂。這件事,五哥和老七也都沒有異議,大嫂就彆管了。”我急道:“可既往不究的話是我說的,六叔難道要將我置於出爾反爾、不仁不義的地步嗎?!”狐狸歎道:“大嫂放心,這份處決令,我會以上將軍的名義發出,縱使有人議論,也怪不到大嫂頭上。”我禁不住冷笑一聲,道:“那少將軍的印呢?不是所有軍政之令都要蓋少將軍的印嗎?!你打算讓早早的第一份政令,就是處決這些曾經為了保護他而豁出性命的叔叔伯伯們嗎?!”狐狸唇邊僅有的一絲笑意慢慢褪去,他迎著我的目光,許久,淡淡道:“早早年幼,軍中未免不服,正需要這樣的嚴令,來樹立他少將軍的威信。”見他說得這般堅決,我也覺自己急燥了些,隻得緩了語氣,柔聲道:“六叔,除二叔四叔,那是形勢所逼,雖然心痛,不得不為之。可這一百多人大部分都是雞公寨最開始的那幫兄弟,他們又已誠心投降,為什麼一定要將他們處決呢?”狐狸苦笑一聲,道:“大嫂,現在咱們已經是衛家軍,不是雞公寨了。既然是正規的軍隊,自需有嚴格的軍規,不然咱們怎麼立足?又怎麼去與群雄爭霸,一統天下?”“一統天下---”我咀嚼著這四個字,仰頭望向狐狸,“我們?”他與我默然對視,清俊的眉眼間似有隱痛閃過。良久,他負著手,慢慢轉過身去,似在眺望窗外的萬裡晴空,低沉著聲音道:“大嫂,你不覺得,這天下亂得太久了嗎?”我默然無語,亂世亂世,為什麼我們都要生在這亂世?狐狸深青色的身影立在窗前,話語沉痛:“自哀帝登基以來,先是與高麗交戰,折兵十萬;繼而與突厥開戰,右軍全軍覆沒,邊境百姓流離失所者以百萬計。他再鑿運河、數下江南,役夫數百萬,百姓骨肉分離、哀號遍野,這才致有熹州□□,他也死於亂民之手。可這天下,也從此四分五裂。“大嫂當年親曆熹州黑州地獄之路,不用我多說。但你可知,這兩年來,因為各方混戰,又死了多少百姓嗎?”他猛然轉過身來,盯著我,道:“大嫂,我們現在已經不是山賊,不再隻是為了活命而落草為寇。我們是衛家軍,是有資格與群雄爭霸、有能力庇護一方百姓的衛家軍!現在內賊已除,我馬上就要定出‘均田賦稅’的法令,隻要上下一心,政令得通,四郡百姓將過上富足安定的日子,衛家軍就能贏得民心,進一步壯大!這一百多人的死,能換來整個衛家軍的嚴明軍紀,能換來四郡百姓的齊心協力,甚至,能換來天下統一、海晏河清!”窗外回廊下的渠水,似伴著他這番話語,流得更加洶湧激烈。我沉默不語,靜靜聽著這渠水之聲,神情漸轉複雜。狐狸緩步向我走來,在我身前蹲下,仰麵看著我,輕聲道:“大嫂,我知道,因為共過患難,因為他們拚命保護過你和早早,你將當初雞公寨的那幫弟兄都當成自己的手足。可手足生了瘡,就得忍痛將這瘡給剜掉,不然將來就會危及生命。大嫂,你熟讀史書,你也應該知道,斬草不除根,那根,遲早又會長成a腳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