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雪夜,圍坐在火盆邊,跳躍的火苗將早早的小臉蛋映得彤紅,紅薯烤熟後散發的陣陣香氣將灶屋塞得滿滿騰騰,我也逐漸將緊繃了許久的神經放鬆下來。與江文略說了這麼久的話,確實有點肚餓,等狐狸將烤好的紅薯自火盆中扒拉出來,我並不客氣,與他一人一個,分而食之。不知是不是聞到了烤紅薯的香氣,早早竟忽然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住我,還哼了兩聲。狐狸哈地一笑,用食指抹了一點點紅薯,送到早早唇前,早早居然也咂巴著嘴唇去吸,我急忙將狐狸的手打開,道:“他這麼小,哪能吃這個?”狐狸笑道:“為什麼不能吃?這小子既然是雞公寨的少寨主,當然要與眾不同。將來,我還要訓練他三歲拉弓、五歲騎馬呢。”他這話說來十分自然,我聽著微微愣住。狐狸鍥而不舍地再度用手指沾了紅薯來喂早早,早早雙唇咂巴了幾下,卻吸不進去,嘴巴一扁,放聲大哭。狐狸慌了手腳,急忙丟了紅薯,抱起早早,早早卻哭得更為宏亮。看著狐狸狼狽的樣子,我一把搶過早早,麵帶薄怒:“你出去!”狐狸老老實實出去,帶上門,我撩開衣襟,將早早喂飽,他終於滿足地哼了哼,對我嚅動著小嘴。我打開門,狐狸小心翼翼地進來,坐回火盆邊,籲了口氣,輕聲道:“看來這小子很有個性,以後可得費些心思□□。”他湊過來,低頭看著早早,還伸出右手在早早麵前搖晃。早早黑溜溜的眼眸,隨著他的手微微移動,狐狸竟越玩越興起,身子也湊得更近了些,我已能清楚地看到他後頸處露出的肌膚。我輕輕喚了聲:“六叔。”狐狸抬頭,與我視線對個正著,不過尺許遠。他愣了一下,繼而象被火燙了似地坐回椅中,片刻後才笑了笑:“大嫂請說。”我斟酌了許久,才緩緩開口:“六叔,你認為,江文略今天會跟我說些什麼?”狐狸冷冷一笑,道:“說什麼?還不是說他當初是如何被逼無奈,為了顧全大局,才不得不燒死你,其實他內心很痛苦,請你體諒他的苦衷,不要怨恨他。說不定,還會向大嫂許下將來要將你和早早接回去之類的話。”說完,他似是一驚,緊盯著我:“大嫂,你不會信了他的花言巧語吧?”我搖搖頭,輕聲道:“六叔,我要和你說的正是這個。我想對你說清楚,不管江文略說些什麼,我已經是沈青瑤,隻要是涉及到山寨的事務,我也會謹記自己當家大嫂的本份。當然,如果六叔因為今晚江文略找我一番長談而有了顧慮,怕將來與永嘉軍打交道時,我會失了立場,那麼,就請六叔去向全體弟兄說,我因為身體欠佳,隻能一心撫養早早,山寨中的一切事務,都交由六叔代我決斷。”柴火劈啪而響,狐狸眉頭微蹙看了我許久,又慢慢舒展開來,笑道:“瞧大嫂說的,我根本就沒往這方麵想。”我微微笑道:“那我也得說清楚,就等六叔一句話。”狐狸挑了挑柴火,看著越燒越旺的火焰,思忖良久,點頭道:“好,大嫂既然這麼坦誠,我也說說我的想法。大嫂,當初利用你和早早來壓製二哥三哥,確是我一時的無奈之舉,現在三哥雖然不在了,兄弟們也變得較為齊心,但這份齊心,是後來幾次大戰,生死關頭大家結下來的情義。這其中,更有大嫂的一份情義。”陣前擊鼓的一幕似在火光中隱約浮現,我默然不語。“大哥為了救弟兄們而死,弟兄們又擁立他的遺孤為少寨主,尊他的遺孀為當家大嫂。天下之人說起雞公寨,都說是一幫重情守義的漢子。現在,來投奔雞公山的人越來越多,如果到頭來,天下人發現這位當家大嫂不過是一個名頭,屬於她的權利都被我杜鳳給霸占了,他們會怎麼想?又有誰肯再為了這虛偽的‘情義’來投奔雞公寨?大嫂又要將我杜鳳置於何種境地?過河拆橋的小人嗎?!”我欲張口,狐狸抬手止住我的話語。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將窗戶輕輕推開半扇,有風雪自窗外撲進來,撲到他的肩頭,他卻隻是負著手,望著深沉的雪夜,輕聲道:“大嫂,我很高興你今天表明立場,這證明大嫂現在確確實實是把自己看成了雞公寨的當家大嫂,而不再是他江文略的什麼人。我也相信,大嫂絕不會置雞公寨的名聲於不顧,帶著早早離開我們,回到江家那一汪子渾水之中。”他又慢慢走回火盆邊,凝望著我懷中的早早,道:“大嫂,你不要再想過去的事情,更不要怕我因為你和江文略見了麵而有什麼疑慮,你現在隻要想著早早就好。如果有時間,再想想---”見他不再說,反而露出些促狹的笑意來,我好奇地問道:“想什麼?”他卻垂下了眼簾,似在躲避我的目光,半晌才又抬眼看了看旁邊的灶台,笑道:“大嫂隻要想著明天做什麼菜給我們吃就行了。我和二哥他們可是在外麵吹冷風吹了這麼久,生怕江文略會對你和早早不利,大嫂得犒勞犒勞我們。”這夜,我躺在床上,聽著鄧婆婆的鼾聲,聽著瑤瑤的夢囈聲,思緒紛湧。許老六是必要想法子去查問的,事實究竟怎樣,也是一定要弄清楚的。可是,弄明白了又怎樣?造化已將我推到了這一步,再也不能回頭。也許,我求的,隻不過是一份明白罷了。明白之後,才能看清以後的路,畢竟這以後的路,我不再是一個人走,我已經有了早早。我長久地將早早抱在懷中,黑暗之中,我能聞到他身上的奶香,這股奶香,淺淺淡淡,似與我的身軀融合在了一起。黑暗之中,我慢慢地閉上了雙眼。第二日清晨,我是被屋外的笑鬨聲吵醒的。淩晨時早早剛吃過一次,此時正睡得極香。我穿好衣衫,拉開房門,走到廊下,風將瑤瑤如銀鈴般的聲音送過來:“七叔你耍滑頭!”“哪有?!”老七似是急了。“當然有!比賽堆雪人當然隻能用手來堆,你用了鐵鏟,所以是你輸了!”老七急道:“你事先又沒說不準用鐵鏟!再說我用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等比完了你才說!”“這是誰都知道的,還用我說啊。再說,看著你用鐵鏟,知道你要輸,為什麼我還要製止你?我可不是白癡!”我忍不住失笑,卻又有一絲欣慰。雖然不知道瑤瑤是不是能真正忘卻她爹娘慘死的那一幕,但至少,她開始在慢慢地淡忘。狐狸在小土坡下向我招手。雪後初霽的清晨,空氣是如此清新,雖然比下雪時更覺寒冷,但久違的陽光卻讓人忍不住要釋放禁錮已久的情緒。雪地上兩個雪人並肩而立,瑤瑤得意道:“七叔你輸了,所以今天由你給早早洗尿布!”老七嘟囔道:“洗就洗。”瑤瑤歎了口氣,“早知道七叔這麼笨,就該賭洗一個月的尿布才好。”我走過去看了看兩個雪人,笑道:“怎麼隻有眼睛沒有眉毛?”狐狸啊了聲,道:“等著。”他轉身奔向一邊的小樹林,待奔到一顆鬆樹下,右足在樹乾上輕輕一蹬,身子便象燕子般向上飛縱,縱高幾尺,他再蹬了一下樹乾,便夠著了樹枝。他左手搭上樹枝,右手隻是晃了晃,再飄然落下,奔回來時,手中已有了幾根鬆枝。瑤瑤張大了嘴,“哇”地一聲。狐狸向她笑了笑,將鬆枝橫嵌在雪人的眼睛上方,拍了拍手,道:“齊了吧。”我仔細看了看,捧腹大笑。瑤瑤連聲問:“嬸嬸,你笑什麼?”我指著那以鬆枝為眉、蘿卜為眼的雪人,笑道:“你們看,這樣的眉毛和眼睛,象不象二叔?”老七頓時笑得直打跌,“太象了,哈哈,大嫂,你眼睛可真厲害。”狐狸卻托腮看了片刻,肅容道:“還差一點。”他取下頭頂的狐裘帽,將帽尖的布扣用力扯落,再斜貼在雪人的下巴上,然後對著雪人一本正經地躬身拱手:“二哥早,二哥吃了嗎?”我們幾人頓時笑得東倒西歪。正笑時,二寨主從坡上下來,扯著粗嗓門喊道:“老六你叫我?我還沒吃,正餓著呢。”瑤瑤笑得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老七則指著二寨主,說不出話來。二寨主不明所以然,摸著下巴上那顆黑痣,也咧開嘴笑。狐狸本也在笑,忽然麵色一變,身形拔起,飛縱上小土坡。這時我也聽到了早早的哭聲,急忙爬上土坡。等我氣喘籲籲地跑回屋中,早早卻已止了哭啼。“早早乖---”窗下,狐狸正將早早抱在懷中,輕輕搖晃,聲音是如此的低沉輕柔。陽光從窗外透進來,投在他身上,讓他凝望著早早的神情似籠在一層迷蒙的輕霧後。待他將早早放回床上,轉過身來,我向他綻出一個笑容。他沉默了一會,慢慢走到我麵前,忽然伸手,替我將肩頭沾上的一點碎雪拂掉,輕聲道:“這樣就對了,我昨晚還很怕你會胡思亂想,然後哭上一夜。”我心中微酸,麵上卻仍在笑,淡淡道:“本來想哭的,可又怕眼睛腫了看不清東西,給你們做菜時,會把糖當鹽放。”狐狸哈哈一笑,右手撐住門框,看住我,悠悠然道:“隻要大嫂不把□□當鹽放就好。”我微笑道:“我若真放了,六叔吃不吃?”狐狸尚未回答,老七牽著瑤瑤的手過來,連聲道:“吃吃吃,怎麼不吃?大嫂又做什麼好菜了?”轉眼便到了年底,因為田公順被藺不屈壓在伊州一帶打,那邊永嘉軍與鄭達公也一直在交戰,雞公寨竟難得地有了一段太平時日。由於抵抗住了田公順的攻擊,又有永嘉軍為盟,前來投奔的人馬日漸增多,山寨十分擁擠。年貨流水似地往山上搬,我也忙著替早早和瑤瑤做新衣服,幫鄧婆婆熏肉醃魚,直到臘月二八這天才將一切忙定。雞公寨地處中原腹地,本地民俗,團年飯是在臘八這天吃,於是這日晚上,雞公寨熱鬨到了頂點。待我抱著早早,在瑤瑤、老七和狐狸的簇擁下邁入人頭湧湧的議事堂,堂內堂外,數千人一陣歡呼。隔得近的,爭相上來看早早,隔得遠的,急得要往裡麵擠。說也奇怪,早早今天似是心情大好,這般吵鬨,還不時有人上來摸他一下,他也不哭,一直睜著黑溜溜的眼珠,一副極舒適的樣子。四寨主走過來,眼睛竟有點紅,向我顫聲道:“大嫂,能不能讓我抱一抱早早?”看著他微紅的雙眼,想起他跟隨豹子頭多年,我心中一酸,輕輕將早早遞給了他。四寨主接過早早,低頭凝望片刻,忽然將早早高高舉起,野狼們隻愣了一瞬,旋即紛紛歡呼。一直到我入席就座,早早也未能回到我手中,野狼們似是在爭搶什麼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將他抱來抱去,我雖然有些擔心會嚇著早早,卻始終帶著淺淺的笑,看著他們。鼓響,年宴正式開始,狐狸跳上鼓台,抓起鼓杵用力敲了三下,堂內堂外,頃刻間肅靜無聲。老七遞過一碗酒,狐狸舉起碗,朗聲道:“弟兄們,今天我不說廢話!這第一碗酒,咱們敬大哥!”說罷,他麵向議事堂內豹子頭的畫像,將酒緩緩灑於鼓台下。“敬大哥!”野狼們齊聲嘶呼,紛紛將碗中的酒潑於黃土之中。人群中,有人在哽咽,我也一陣黯然。待酒斟好,狐狸再度將碗高高舉起,大聲道:“第二碗酒,敬死去的弟兄!”“敬死去的弟兄!”有人輕輕扯動我的衣袖,我回頭一看,是瑤瑤,她低聲問我:“嬸嬸,我也可以敬一碗酒嗎?”我點點頭,瑤瑤忙拿起碗,學著狐狸的樣子將酒水緩慢地灑在地上,然後大聲說道:“敬死去的弟兄!”此時野狼們已叫罷了第二輪,正紛紛斟上第三碗酒,瑤瑤這聲音便顯得格外清脆響亮。野狼們紛紛抬頭,轉而哄笑,狐狸也站在鼓台上搖了搖頭。瑤瑤漲紅了臉,滿麵嚴肅,再度灑下一碗酒,大聲道:“敬死去的叔叔伯伯!”野狼們齊齊鼓掌,四寨主撫了撫瑤瑤的頭發,歎道:“也不枉大家當初舍命護你一場。”狐狸舉起第三碗酒,清朗的聲音久久飄蕩在山寨上空:“第三碗酒,敬我們自己!弟兄們喝了這碗酒,來年咱們依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震天的呼聲讓我也禁不住熱血沸騰,隨著眾人站起來,舉起酒碗,正要仰頭喝下,老七以閃電般的速度躍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腕,急道:“大嫂,你現在可喝不得酒。”我看了一眼早早,這才醒悟,忍不住吐了下舌頭,老七笑著替我斟了杯茶,道:“大嫂,你就以茶代酒吧。”我正要喝下這杯茶,忽然心中一動,見狐狸正向主席走來,便招了招手。狐狸快步走近,道:“大嫂。”我微笑道:“今日看到這麼多弟兄,才想起自己真是慚愧,做了你們這麼久的當家大嫂,絕大部分的弟兄我還不認識。”不等狐狸回答,我續道:“這樣吧,六叔,我想以茶代酒,和每位弟兄都喝上一口,這樣也算認識了大家。”老七忙湊過來道:“大嫂,你抿一下就得了,真要是幾千口茶喝下去,你會被撐死。”狐狸哈哈笑了笑,舉起雙手,待所有人安靜下來,大聲道:“各位兄弟!大嫂說要與各位兄弟喝上一杯,同時和各位弟兄認識認識,大家夥排好隊,一個個報上名字,給大嫂和少寨主敬一碗酒!”野狼們頓時都哄哄然應了,坐得近的便擁上來向我敬酒,後麵的則排起了長隊。“殷大成,敬大嫂和少寨主!”“伍思敬,敬大嫂和少寨主!”“陳五,鄂郡人氏,今年十八,尚未婚配---”陳五話未說完,已被老七一腳踢了開去,罵道:“你小子油慣了是吧?敢在大嫂麵前這麼說話?!”議事堂裡笑翻了天,我也淺淺地微笑。這一刻,我甚至忘了自己要他們敬酒報名字的初衷是什麼,十個月來,第一次這麼放鬆地微笑。不知過了多少人,一個矮個子站在了我的麵前,細細的眼睛裡透著討好的笑,道:“許康,敬、敬大嫂和少寨主!”他身後一名瘦高個看上去有點眼熟,笑著將這許康推了一下,道:“許老六,怎麼見了大嫂,話都說不利索了?!”我緩緩抬眼,裝作漫不經心地掃了這許康兩眼,淡淡地抿了口茶,又微笑著望向下一位那瘦高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