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得窗外的竹叢簌簌地響。竹叢上的積雪掉落的聲音,象成把的鹽撒在地上,又象風發出的聲聲喟歎。狐狸長久地注視著我,我也長久地注視著他。小木屋外,老七似乎在撓瑤瑤的癢,瑤瑤咯咯笑的聲音,如天籟一般。大戰後的寧靜,原來是這般恬熙與美好。我緩緩開口:“六叔,這幾個月來我腦子一直有點糊塗,可生下孩子之後,我好象清醒了很多。我為什麼要怕江文略認出我來呢?認出來又怎樣?是他親手要將我燒死,也就等於他親自寫下了休書。我與你大哥是在上千人麵前正式拜堂成親的,我這個雞公寨的當家大嫂,當得名正言順。他江文略認出我來又怎樣?我已經與他再不相乾,我現在是沈青瑤,是青瑤夫人,再也不是---”說到這裡,我氣息漸急,忍不住一陣咳嗽。狐狸低頭看著我,伸出右手,輕柔地拍上我的後背。雖然隔著厚厚的衣裳,我卻好象能感覺到他手掌的溫度,象昨夜一般。我看著他,輕聲道:“我要光明正大地走到他麵前,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我現在是青瑤夫人,你、老七他們都是我的兄弟。我要和你們一起守住雞公寨,有朝一日,我還要向他永嘉江氏、青陵羅氏討回一個公道,報仇雪恨!”狐狸始終看著我,唇邊有淺淺的微笑。待我說完,他沉默了一會,道:“大嫂,我方才來時,二哥他們要我向你轉達一句話。”我以目光相詢。他的眼神更專注了,帶著絲灼熱。“二哥他們說,大嫂昨日沒有選擇逃命,而是擊鼓助威,從而導致早產,他們心中很過意不去。請大嫂早日養好身子,待大嫂完全恢複了,還得請大嫂來幫忙管一管阿聰他們那些猴崽子。這些半大小子,由大嫂來管再合適不過。”聽到這句話,想起從被“搶”上山至現在的種種心境,恍若再世為人。我忽有種想落淚的衝動,低低道:“我這個大嫂,沒為他們做過什麼---”狐狸笑道:“以後大嫂多做些好吃的慰勞他們就是,不過他們說起黃蟮便想吐,就這個千萬煮不得。真要煮黃蟮,就給我一個人吃好了。”我被他打岔的本事逗得卟地一笑,滿腔翻騰的情緒於刹那間煙消雲散。狐狸道:“那江文略那裡---”我淡淡冷笑:“他不是說要在我們雞公寨叨擾一段時間嗎?那就讓他叨擾吧,反正雞公寨也不缺吃的,看他能忍到何時。正好永嘉軍在山下,田公順不好再打主意。江文略要為我們看家護院,盛情拳拳,咱們若把他趕走,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人家的一片誠意。”說罷,我又想起一事,抿嘴一笑:“六叔,聽說江二公子最愛吃羊肉,咱們可不能怠慢了貴客,就儘力而為,每餐都給他準備羊肉吧。”狐狸隻愣了一下,旋即大笑。屋外,風似是安靜下來了,窗戶上透進來的光襯得狐狸的笑容越發清雋。我低頭看了看孩子,又望向狐狸,道:“六叔。”“是。”“六叔學識淵博,又對這孩子有大恩,還請六叔為他取個名字。”我頓了頓,語氣堅定地加了一句:“他,姓衛。”狐狸想了頃刻,道:“大名還真不好取,我得回去想一想。小名嘛,大家都認為孩子是早產兒,不如就喚他早早吧。”我念了一遍,笑道:“還真是好聽。”我俯身將孩子抱起來,看著他熟睡的麵容,喃喃喚道:“早早,早早---”早早的腦袋卻忽然擺了一下,然後嚶嚶啼哭。我嚇得手忙腳亂,不停輕哄,他卻仍在大哭。狐狸也急了,湊過來問道:“是不是餓了?”“不會吧。剛才喂飽了。”早早越哭越厲害,狐狸忙俯身接了過去,將他輕輕搖晃,哄道:“乖,早早乖,不哭---”早早卻不領情,哭得越發大聲,狐狸也慌了手腳,又趕緊將早早遞回給我。我想了想,解開繈褓,果然,尿布已濕了一大片。我笑道:“六叔,麻煩你幫我拿塊尿布過來。”狐狸忙應了,在屋內轉了一圈才找到尿布,衝過來遞給我。我抬頭,二人目光相觸,都同時哈哈一笑。鄧婆婆在屋內支了張小床,好貼身照顧我和早早,瑤瑤也執意要和我睡在一起。我考慮到她剛失去雙親,如果和那些粗心的大男人在一起,未免不妥,不如和早早一起帶在身邊,更有利於她淡忘傷痛,便和狐狸說了。狐狸想了想也說好,隻叮囑瑤瑤睡覺時乖一點,不要亂翻身,以免踢到早早。我是第一次生孩子,以前沒有弟妹,也沒有帶孩子的經驗。鄧婆婆無兒無女,倒了三十多年的夜壺,也沒有帶孩子的經驗。瑤瑤更沒有。於是,我們三個女人,被早早折磨得雞飛狗跳。這孩子吃飽了就拉,拉了便哭,哭完了就睡,睡醒了又哭。精力十分充沛,又不分白天黑夜,接下來的二十多天,我幾乎沒睡過一個完整覺。很多人都說女人生完孩子會發胖,可這二十多天下來,我被早早折磨得迅速恢複了以前纖瘦的模樣。雖然累,但每當看到早早小小嫩嫩的臉蛋,我心中便會寧靜下來,寧靜得好象雞公寨便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是我再也不願意離開的家。但要命的是,我的奶水好象總是不夠早早吃,經常是我被吸得欲哭無淚,而他又嚎啕大哭,用哭聲來抗議奶水的不足。這夜,我口渴而醒,不願喚醒鄧婆婆,悄悄披衣下床,摸到桌子邊倒水喝,聽到窗外有人在雪地中悄悄說話。“原來帶孩子這麼辛苦。”好象是阿金的聲音,我這才想起,狐狸調來的上百人這些天一直守在小木屋的外麵。江文略倒也沉得住氣,聽說日日和狐狸在屋內對弈,並不出房門半步。永嘉軍駐紮在山下,糧草自運,也不來叨擾雞公寨。狐狸叮囑了夥房,每餐都煮羊肉送到房中,江文略吃得十分辛苦,吐了好幾次,卻也沒說什麼。看來,他是下了決心一定要弄明白我到底有沒有死。何苦呢?我正想著,老七的聲音響起:“是啊,不知我娘那時帶我時,是不是也是這麼辛苦。”“少寨主為什麼這麼愛哭啊,真是個哭包。”“他是早產兒,屈大叔說,好不容易才救下來的,身體自然會差一些。”老七顯得憂心忡忡。阿金也顯得很擔心:“是啊,大嫂那日擊鼓助威,我當時都呆了一下。然後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就砍翻了兩個人,你說咱們一群男子漢,若是連大嫂都保護不了,還怎有顏麵在天下英雄麵前立足!”唉,十五六歲的少年,總是恨不得時刻在自己臉上寫上“男子漢”三個大字。老七又歎了口氣,壓低聲音道:“聽屈大叔說,大嫂的那、那啥不足,不夠早早吃,早早又不吃米湯,真不知道咋辦才好。”阿金道:“我想想,那時我弟弟也是不夠奶水吃,我爹想了個什麼辦法來著?我怎麼記不起來了---”老七好象一下子來了精神:“快想,你倒是快想啊!”“你彆推我,我這一推我越發想不起來了。”阿金怒道。“好好好,我不推你,金大爺,你慢慢想。”我悄悄退回床邊,重新睡下,在黑暗中慢慢地微笑。這日,早早仍然沒能吃飽,哇哇大哭。我聽著他的哭聲,象被刀子割著一般,正煩到極點時,門被緄匾喚盤嚦狐狸抱著瑤瑤衝進來,瑤瑤竟是渾身濕透,凍得直哆嗦,雙唇青紫而顫抖。老七跟在後麵,麵色發白,臉上還掛著淚水。鄧婆婆拍手叫道:“唉呀,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我也嚇得慌了神,忙放下早早,迅速和狐狸一起扒下瑤瑤身上的濕衣服,換上乾淨衣裳,又用被子將她包住,放在火盆邊。好半天,她才似恢複了一點知覺,雙唇也不再那麼青紫。早早還在啼哭,我轉身將他抱起,問狐狸:“到底怎麼了?”狐狸瞪了老七一眼,冷聲道:“問他。”老七眼睛都紅了,好半天才帶著哭腔道:“我、我帶瑤瑤去鑿冰釣魚,誰知那地方的冰不厚實,她掉水裡去了。”我抽了一口冷氣,看著仍在打擺子的瑤瑤,氣得過去踢了老七一腳,罵道:“你沒腦子啊,這種天氣,帶她去釣什麼魚?!”早早還在哭,哭得我心煩意亂,把怒火全發在了老七身上:“寨子裡這麼多事,你好歹是個寨主,也不幫著你六哥一點,還象個小孩子,這種天氣帶瑤瑤去釣魚,你---”我正罵著,衣襟被人扯動,低頭一看,是瑤瑤。她麵色還是慘白的,哆嗦著道:“嬸、嬸嬸,你、你彆罵七叔,是我耍賴一定要跟、跟著去的。”我怒氣未消,道:“那他也不應該去釣魚!”瑤瑤又拉了拉我的衣襟,抖著道:“七、七叔是聽、聽阿金叔說,說如果能有鯽魚,能、能幫嬸嬸發點奶水,這樣,弟、弟弟就有奶水喝了---”我呆住,好半天才慢慢轉頭去看老七,老七卻似被火燙著了,猛然轉身,象兔子一般躥了出去。我還在發愣,瑤瑤又加了一句:“七、七叔也嚇著了,好在叔叔也在那裡釣魚,才、才把我救上來。”我又轉頭去看狐狸,狐狸以手握拳,抵住鼻子,輕咳了一聲,目光閃爍,顧左右而言他:“我還有事,瑤瑤沒事我就先走了。”然後溜之大吉。這晚的主菜,自然是蘿卜絲煮鯽魚。也不知碗裡的這條鯽魚,是老七還是狐狸釣上來的。好在瑤瑤沒什麼大礙,喝過薑湯後又活蹦亂跳,大口扒著飯,我則握著筷子在一邊發呆。狐狸敲門進來,我忙低頭,三兩口扒完,抬頭道:“六叔,有事嗎?”狐狸躊躇了一會,道:“江文略說,永嘉軍已到了該撤走的時候,他要求今天晚上,由你帶著孩子,和他正式簽訂互助盟約。”我慢慢放下筷子,微微一笑:“看來咱們寨中的羊肉太膻,不合江二公子的口味,他終於吃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