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亂舞,我腦中比這漫天的雪更混亂。朔風狂吹,我心中的風卻比這朔風更要洶湧。積雪被踩碎的聲音象一把把利刃,在我心頭不停攪著,我極目遠望,天空中唯有一團團雪,在北風的卷湧下嘶吼嚎叫。雞爪關已可以遙遙望見,老七看了看,跺腳道:“糟了,怎麼六哥就帶人攻出去了?!”我的心陡然一縮,覺得呼吸似要停頓,不自禁用手緊揪著胸前的狐裘,大口喘氣。瑤瑤被老七抱著在前麵走,她正看著我,忽然喚道:“嬸嬸。”我向她勉強笑了笑,她卻又道:“嬸嬸,您怕嗎?”“不怕。”我趕緊搖頭,生怕嚇著了她。“我也不怕。”瑤瑤眼睛都不眨一下,話語說得很清脆:“真要是死了,就可以和爹娘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我眼前頓時一片模糊,卻聽她又加了句:“若是叔叔嬸嬸也死了,我們就可以很多人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走到雞爪關,我下了滑竿,這才知老七回寨中接我的這段時間,雞爪關竟已被攻破,田軍如蝗蟲般湧上來,野狼們個個拚了命地搏殺,才又將他們攻了回去。可是寨門已破,無法再堅守,田軍輪流進攻,狐狸萬般無奈,隻得帶著全部人馬殺下去,每步都是鮮血,寸土寸土地拚殺,這才將田軍壓回了山腳。老七額頭青筋直跳,回頭道:“大嫂,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一直走在我身側的那個瘦高個野狼好象比老七還急,滿頭大汗,連聲道:“不行不行,現在是混戰,夫人根本出不去!”老七吼道:“那怎麼辦?!”瘦高個想了想,道:“得派人突入陣中找到六當家,讓他將一部分人召在一起,衝開田軍一道口子,夫人才能逃出去!”他急急轉身,揮手道:“去!你們趕緊突到陣中找六當家!”他身後數人齊聲應了,便往山下衝。他又走到我身邊,聲音低沉道:“夫人,請您放寬心,隻要等到六當家帶人殺出一個缺口,咱們就趕緊走!”走?如何走?這一片混戰,十倍於己的敵軍,要犧牲多少野狼,才能為我衝出一條染滿鮮血的活路。我愣在破了的寨門旁。人生真是諷刺,就在要真正離開雞公寨的這一刻,我卻對雞公寨生出從未有過的依戀。洪安的家沒了,爹娘死了;永嘉府也不再是我的家,江文略已成陌路;雞公寨也要失去嗎?真的隻能在這亂世如浮萍一般飄泊嗎?浮萍尚有一湖碧波相依,我與孩子又能有何依托?山腳,所有的野狼都在拚了命地搏殺,他們一個個倒在雪地中。從雞爪關這裡望出去,那皚皚白雪上的血跡觸目驚心。踏著這樣的血路逃出去,今生今世,我還能想起“雞公寨”這三個字嗎?我忽然抬頭,望向老七,輕聲道:“七叔,你帶著瑤瑤找個地方躲起來。”老七急得直跳腳,我卻轉身,不料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在雪地中。瘦高個把我扶住,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夫人,你---”我一把將他的手甩開,咬著牙爬上哨寨的了望台。了望台上有一麵鼓,一麵墨色的戰鼓。這麵鼓是豹子頭死後,狐狸命人安在哨寨的。一來想讓野狼們記住豹子頭的血仇,二來作緊急示警及戰時助威之用。安鼓時,他還笑著對野狼們說:隻希望這麵鼓永遠都不要被敲響。安鼓之時,阿聰頑皮,跳上去敲了兩下,野狼們雖然都在笑,卻也自然而然透出幾分緊張來。戰鼓一響,就意味著他們要用生命來捍衛自己這最後一個家。我持起鼓杵,望向山腳戰場,用儘全部力氣,擊向鼓麵。咚、咚、咚---鼓點如同我的心跳,一下快過一下,北風將鼓點聲卷走,我不知這鼓聲能不能傳到野狼們的耳中。我隻希望,這一刻,我將戰鼓敲響,能讓蒼天憐見,讓他們保住這最後一個家。咚、咚、咚---有小小的鼓點聲插了進來,和著我的敲擊。我低頭一看,竟是瑤瑤。她站在我身側,緊抿著雙唇,高高地舉起另一根鼓杵,認真地、一下下地敲擊著鼓麵。我愣了一下,轉而向她微笑,再度敲向鼓麵。我聽見老七似是嗥叫了一聲,再一晃眼,他已帶著幾名弟兄,如閃電般衝向山腳。隻餘那個瘦高個和另幾名傷員站在鼓台下,愣愣地看著我。山腳下,野狼們似是殺得更凶了。咚、咚、咚---隨著這鼓點聲,我腹中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竟撐不住身子,斜靠上鼓麵。瑤瑤停了敲擊,我急忙撐直,扯出一個微笑,她便不再看我,再度敲響戰鼓。腹中疼痛一陣甚過一陣,我冷汗直冒,眼前黑暈,隻能緊咬著牙,繼續敲著戰鼓。疼痛如浪潮般排山倒海地襲來,我已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戰鼓還是山峰,隻憑本能一下下地敲擊著。正在我再也無力支撐之時,鄧婆婆和那瘦高個在哨寨下跳躍著嘶聲大叫:“來了來了!永嘉軍來了!有救了!我們有救了!”我手一軟,鼓杵啪然掉落。我竭力睜眼,東麵,數千騎卷起狂風,踏破積雪,如一條巨龍般呼湧而來。我甚至可以很清晰地看見當先一騎那人的身影,也可以很清晰地看見,他身後鐵騎揮舞著的旗幟上,鬥大鮮紅的“江”字---我陷入無邊無際的疼痛中。瑤瑤似在我身邊大叫,接著是鄧婆婆和那瘦高個的叫聲,再接著屈大叔趕來了。我聽見自己的叫聲,我很羞於發出這樣的□□,可是太痛了,從來沒有這麼痛過,似有什麼東西在我腹腔內用力刮扯,扯得我隻能倒在地上,漸漸意識模糊。屈大叔在我耳邊大叫:“夫人你挺住!要生了!”要生了嗎?我仰麵望著空中濃重的霾雲,眼角慢慢滲出兩行淚水---孩子,你要選在這個時候降臨這個苦難的人世嗎?屈大叔在叫:“快把夫人抬回山寨,她早產了,不能在這裡生啊!”紛亂的腳步聲,如潮的人聲,刀絞般的疼痛,模糊的雲朵----一切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我已不再活在這個世界,我的靈魂似乎已飄在半空,冷冷看著我的身體在雪地中掙紮,看著狐狸帶人撲了回來,將我抬回山寨。更疼了,疼得我的靈魂落了地,在小木屋中痛苦大叫。我寧願自己死過去,這樣就不用再真切地感受這份痛苦。我忽然想起了娘,娘,您當初生我時,也是這麼疼嗎?屈大叔似在布簾外麵叫:“夫人你挺住,一定要挺住,用力!再用力!”我也好象聽見狐狸在厲聲大叫:“所有的人都去燒水,快!”不停有人在屋裡進進出出送來熱水,鄧婆婆在屈大叔的指揮下將我雙腿撐開。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她在哭:“不行啊,夫人快不行了,孩子出不來,怎麼辦?!”屈大叔在外麵也急得聲音變了調:“不行!這樣下去大人都有危險!”我想我快要死了,隻能無力地張嘴,孩子,原諒娘吧,娘實在是沒有力氣了。娘隻能帶著你,一起去另一個世界。我緩緩閉上眼,正想籲出最後一口氣,有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狠狠響起:“沈青瑤!你還欠我一個承諾,我現在命令你,一定要挺住,給我活下去!”我似是無力地搖了搖頭,這人竟然扼住了我的雙臂,伏在我耳邊,冷冷道:“沈窈娘,你不想報仇嗎?不想看著姓江的和姓羅的那些賤人一一得到報應嗎?!憑什麼他們做下的罪孽,要由你來承受?!”報應?!這世間有報應嗎?如果真有,為什麼會報應在我的身上,為什麼會報應在孩子的身上?燒吧。燒吧。心底的不甘與憤恨如潮水般湧上,我忽然尖叫,用儘所有的、最後的力氣尖叫。尖叫聲中,有一雙手將我的手緊緊握住,那般溫暖,如鐵一般堅定,不曾顫抖半分。似有什麼東西一滑,滑得我微微一挺,尖叫聲啞在喉嚨裡---徹底昏迷之前,我聽見嬰兒響亮的啼哭聲,伴著鄧婆婆欣喜而嘶啞的叫聲:“生了生了!生出來了!唉喲,是個小子---”我再睜開眼時,窗外已有了薄薄的晨熙。我側頭,身邊空空如也,驚得心裡一哆嗦,正要掙紮著坐起,一隻修長的手將我按住。我抬頭,狐狸在向我微笑,他的聲音雖然有絲疲倦,卻十分輕柔:“大嫂彆急,孩子睡著了。”鄧婆婆抱著個小繈褓過來,笑眯眯,輕聲道:“夫人快看,雖然是早產,少寨主長得可結實了,也真乖,不吵不鬨。”我的唇在微微顫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身邊的孩子便會消失不見。這是我的兒子,是我血脈相連、骨肉相親的兒子---啪,淚水滴落,正滴在孩子的臉上,他似是受了驚,嚶嚶啼哭。我慌忙將他抱緊,正手足無措,鄧婆婆抿嘴笑道:“隻怕是餓了,夫人得趕緊喂奶才行。”我忙要解開衣襟,卻又停住,麵頰發燙,望向一邊坐著的狐狸。狐狸似是在發呆,呆了許久才慌不迭地站起來,臉瞬時變得比晚霞還紅,慌慌張張說了句:“我、我出去---”待他出門,鄧婆婆大笑,過來幫我解開衣襟。孩子貪婪吸吮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如珍珠般掉落。狐狸似乎還在門外,有野狼過來大聲道:“六當家!”“什麼事?”“江公子在議事堂,說有要事求見。”“什麼?!他上山了?”“是,永嘉軍駐紮在山下,江公子卻一個人在雞爪關外站了一夜,弟兄們請他進哨寨避雪,他也不肯。隻說讓我們不時來看看,若是大嫂已生,六當家這裡不忙了,就請下去見他一麵。有弟兄下去說大嫂生了,他就不聽勸阻,執意要上山,說是一定要見六當家,有要事相商。弟兄們攔都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