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狐狸的承諾(1 / 1)

青瑤夫人 靜江 1596 字 2個月前

我茫然了許久,木愣地接過狐狸手中的絲巾,臉上的淚痕,卻早已乾了。狐狸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我不自禁往裡躲了一下。“大嫂。”狐狸似是斟酌著開口:“很抱歉,沒能早點告訴您。”我將目光挪向窗外,淡淡道:“六叔沒有什麼對不住我的,你捉王八,我跑路,大家不過是各乾各的份內事罷了。”狐狸輕咳一聲,沉默頃刻,才道:“不管怎樣,昨晚那種情況,大嫂能夠回來報信,我很感激。”我無語,隻是盯住正在窗台上跳躍著的一隻麻雀看。“黃二怪能聯合殷建德,這事讓我覺得奇怪,那日在戰場上我確實是真的昏過去了,隻不過晚上就醒了過來。因為想來想去三哥的嫌疑最大,但他手下的人也最凶悍,不徹底鏟除,隻怕雞公寨會毀於一旦,所以我才定下了引蛇出洞的計策,怕大嫂擔心,才叮囑老七不要-------”我打斷了他的話:“六叔不必對我說這些,山寨的事情與我無關。三當家已除,我想你也不再需要這個孩子當什麼少寨主。大當家臨走時說過,他若回不來,由你接任大寨主。現在時機已成熟,明天我就會把這句話告訴各位兄弟。也請六叔高抬貴手,放我下山。”狐狸卻沉默了許久,才站起來,向我微微欠身:“既然昨晚大嫂選擇回來報信,您就永遠是雞公寨的當家大嫂。”他歎了口氣,聲音輕柔了許多:“大嫂,並不是我執意不放您走。您要走,也得等生下孩子再走。屈大叔說,您現在的身子隻能靜養,絕對不能離開山寨,否則會有小產之虞。”不知是不是那日昏倒後夢到了娘的緣故,其後的很長一段日子,每當合上眼,我都會夢見娘。夢的開頭,總是跟著娘去摘茶采藥,踏著青山、哼著歌謠,娘在和煦的春風中回頭向我溫柔地微笑。可接下來,總是會狂風驟起,尖銳的風呼嘯著將一切刮走,並在空中狂嗥獰笑、怒吼哀號。這風,總會將我卷回到娘死的那晚,亂兵從山神廟外湧進來,娘將我推到乾枯的水井中,可她還沒來得及跳下來,亂兵已衝入後院。我很清晰地聽見刀刃自娘脖間劃過的聲音,聽見娘趴在水井邊緣,輕輕地喚了聲:“窈娘---”娘的血,也一滴滴,滴在我的臉上、手上、身上------這血,浸透了我的骨頭,浸得我如同被一張血網包住了,無論怎麼掙也掙不開。我拚力掙紮,然後----拚力坐起,滿頭大汗。在這噩夢的折磨下,我的臉一天天消瘦下去。狐狸送了很多補品過來,老七也每天出去打點野味給我補身子,屈大叔更是每天煎湯熬藥,我都不多說一個字,很順從地吃下去。可我的臉還是一天比一天瘦。屈大叔說這是孩子在體內吃得太過、耗費了母親元氣的原因,卻也彆無辦法可想。山間寒意漸重,這日我推開窗,見山巒似被塗上了一層黃色,算了算日子,竟已是中秋。木窗遙遙對著一棵銀杏樹,樹葉在夕陽下閃著淡淡的金光,秋風微拂,一片銀杏葉悄然下墮,在空中飄轉回旋,又輕輕落在一個人的肩頭。那是狐狸,他係著青色披風,頎長的身形比銀杏樹還要挺直,他似是往小木屋看了一眼,又轉頭問了屈大叔一句話。從他的口形,我依稀可以分辨出這句話。“真的再沒有辦法可想?”屈大叔似是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搖著頭走開。狐狸仍在銀杏樹下負手而立,神情似乎有些沉鬱。我正遙遙看著,他微微抬頭,眼神向小木屋掃過來,我急忙從窗前閃開,過得一陣再往外看,已不見了他的身影。也難怪狐狸顯得心事重重,雖然現在雞公寨名義上還是由我這個大嫂和五位寨主共同當家,但自從平定三寨主作亂後,寨中事務基本上都由他一人決斷。雞公寨自剿滅黃家寨後聲名大振,狐狸與江文略劃地為盟,黃家寨歸入雞公寨,而洛郡則並入永嘉軍。雙方以黃家寨為界,雞公寨向西、永嘉軍向東,並約定永遠親如兄弟,互助互援。這樣一來,雙方都再無後顧之憂,倒也算是雙贏之舉。與黃家寨一戰及後來的三寨主作亂,令雞公寨大傷元氣,但聲名大振後,來投奔的人馬越來越多,山寨規模日益擴大。為免有新進寨的人不守規矩,驚嚇到我,狐狸特命人在小木屋外做了兩道柵欄,並命阿聰阿金日夜看守。他很忙,再也沒有約我去山頂賞月吹笛,也很少來小木屋,即使來了,也隻是匆匆地問兩句,放下補品就走。我總覺得自內亂那夜之後,他似乎在刻意地疏遠我。也是,不需再用我肚中孩子的名義來壓製二三寨主,豹子頭大仇已報、入土為安,他也不必再對我那般尊敬。可這夜,狐狸卻來敲我的門。阿金阿聰抬著竹滑竿站在他身後,我也沒多問,坐上滑竿,隨著狐狸上了山頂。山頂的巨石旁,不知何時竟建了一座小小的竹亭。竹亭如展翼之鷹,又似臨波之荷,秀雅中不失氣勢,亭上有匾,刻著“雲池”二字。亭側書著一副楹聯:雨來天地青,瑤舞靜月白。阿金阿聰不知何時已悄然退去,隻餘我站在亭中,與狐狸靜靜對望。“大嫂。”過了許久,他終於開口。我卻覺腿有些軟,摸到竹椅中坐下,狐狸解下披風,披在我身上。我攏著披風,遙外亭角外懸掛著的一輪圓月,低聲道:“多謝六叔。”狐狸在我身邊的欄杆上坐下,隔了許久,道:“大嫂,你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雞公寨?”我無言以答。他卻不需我回答,續道:“屈大叔說你積鬱很深,若再不放開心懷,不但孩子保不住,隻怕------”我的眼神似要穿透這無邊無垠的夜空,喃喃道:“我想回家------”狐狸歎了口氣,道:“大嫂,你可知道,上個月,陳和尚與張進忠兩軍在洪河決戰,張進忠兵敗退守洪安,堅守了半個多月,還射殺了陳和尚的三弟。陳和尚大怒,攻下洪安後下令屠城,並放了一把大火,洪安已經-----”我手腳瞬時變得冰涼,瑟瑟發抖。今年中秋的月色,為何象染了血一般驚心動魄?“陳和尚打敗張進忠後,繼續與竇光明軍在黑州一帶交戰,熹河以南,再無一片平安的樂土。熹河以北更是一片混戰,哪裡都有亂兵和山賊,所有州府,每天都在死人,成百上千地死人,田地荒蕪,屍橫遍野,路有白骨。”狐狸緩緩轉頭,目光深沉地望著我,輕聲道:“大嫂,天下雖大,你能去何方?你拿什麼來保護這個孩子?又怎麼將他養大成人?”我嘴唇顫了幾顫。狐狸緊盯著我:“大嫂,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這幫弟兄,總認為我們是山賊,所以不願意讓孩子一出生就落草為寇?”我想否認,可聲音啞在了嗓子裡,隻低低地回了一下,聽起來竟似在哭泣。狐狸傲然冷笑:“自古以來,成王敗寇。在這亂世,誰最強誰就是世間最尊貴的人!陳國的開國皇帝,不也是草莽出身?!他江文略家往上數七代,也不過是一個更夫!”這話我倒十分讚同,便微微點了點頭,低聲道:“六叔,我並不是看不起山賊。我隻是,不想讓孩子一生下來就每天看著這些血腥的爭鬥,看著他叫叔叔伯伯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在爭鬥中-----我隻想帶著他回到洪安,回到我爹娘曾住過的地方。那裡,還有我住過的房子,有菜地,有----”真的還有嗎?我再也說不下去了。狐狸轉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輕聲問:“大嫂,你不想報仇嗎?不想洗去身上的汙名嗎?”我僵了那麼一小會兒,靜靜地說:“報仇需要實力,至於清白---”我笑了笑,道:“我本隻需要一個人相信我的清白,可他一把火把這清白燒得乾乾淨淨了,我又有什麼必要再去證明?”狐狸沉默了許久,站了起來。他負手遙望著東南方向,似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再回頭看向我,左手撫上亭柱,雙眸在月光下越發深邃。“大嫂,從這裡往東南望,天的儘頭就是洪安。大嫂若是想家,就到這雲池亭來坐一坐,等將來天下安定了,我再親自送大嫂回洪安。但你現在,真的不能離開雞公寨,雞公寨的弟兄就是戰死到最後一人,也定要護得大嫂和孩子的周全。若是蒼天保佑,一切順利,終有一日,我會幫大嫂討回一個公道。”我想我定是著涼了,不然為何鼻中似堵住了一般,酸酸澀澀。我眼前一片模糊,顫聲問:“你真的,將來會送我回洪安?”狐狸在我身前蹲下,緩緩伸手,替我拭去淚水,聲音很輕:“是,大嫂,我答應你。隻要局勢穩定,我就送你回洪安。我奶娘還在武定,我也想順路回去看一看她。”他的手指略顯清涼,這份清涼,讓我煎熬了幾個月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中秋的圓月將如霜的光影灑在竹亭上,也灑在我和狐狸的衣襟上。蕭瑟的風,冷清的露,婉轉的笛音,我望著明月,又長久地遙望東南。我終於明白,從此以後,雞公寨便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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