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咬舌自儘過,自然不知道那會有多痛。但吃飯時咬到舌頭,然後疼得丟下腕,倒在那人肩頭淚水漣漣,惹他一頓大笑,這等糗事還是做過。所以牙齒隻是碰了碰舌尖,便鬆開來。可這麼多天來的憤恨屈辱、擔驚受怕,在胸內積蓄了又積蓄、膨脹了又膨脹,象滔天的洪水,要將堤防徹底衝垮,一泄千裡。我仰麵看著屋頂,黑膩的檁木上,有一隻老鼠探頭看了看,然後滋溜地跑掉。“啊------”我忽然尖叫。拚儘所有力量尖叫。雙臂被鉗,雙腿被豹子頭象鐵塔一般壓住,整個身軀唯一有力量的,便隻有喉嚨。這一刻,我仿佛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感覺不到,拚力地尖叫。不知叫了多久,聲音慢慢淡下去,最終轉為嗚咽。待無力再嗚咽,氣息無處渲泄,我發出一陣急促的咳嗽。嘴中有腥甜的味道,眼前的一切開始在搖搖晃晃中或清晰、或模糊。我仿佛又回到了柴堆上,唇邊流著的是絕望的血,耳中聽到的是他淡淡的一聲------燒吧。我仿佛又看見,那一支帶火的長箭,越過他淡漠的眼神,象流星般向我射來------不知是不是自己聽不見了,還是山寨中所有人都被我的尖叫聲嚇住了,周圍是可怕的寂靜,靜到耳鳴聲如驚濤拍岸般清晰。壓在身上的人僵了許久,又慢慢地伸出手來,粗礪的手指壓上了我的唇。“噓------美娘,彆叫,會讓彆人聽見的------”他象小孩般認真地喃喃自語。我不再掙紮,也不再尖叫,隻靜靜地看著豹子頭猩紅的眼眸,看著他將整個身軀完完全全壓過來。可預料中的侵虐並沒有到來,他就象被暴風雨淋濕了的柴堆,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點燃成熊熊大火。看著他象一頭受傷的孤獸,竭力想突破獵人的包圍圈,卻仍孱弱地一次次倒下,極度的驚訝令我睜大了雙眼。這眼神也許刺激到了他,他猛然將我摟起,我便如秋天的蘆葦,有他鐵鉗般的雙臂間輾轉□□。豹子頭眼眸中的猩紅逐漸轉為血紅色的戾氣,我聽見自己的肋骨被扼得咯咯響的聲音,也許,這回是真的要去見爹娘了吧?“大當家!大當家!!!”就在眼前發黑、即將暈過去的一刹那,薄薄的木門被用力拍響。豹子頭的眼睛深處波瀾微起,但他的雙臂仍在漸漸收緊。劇痛之下,我本能地張嘴,咬上他的肩頭。江太公的夫人罵我時喜歡用一個詞------牙尖嘴利,於是我經常對著鏡子咧開嘴照,然後怏怏地對江文略說:“我的牙齒又不尖,乾嘛要那樣罵我。”江文略便會倒在榻上吃吃地笑,然後在我燒得通紅的耳垂邊低語淺笑:“還不尖,昨晚都把我咬出血了。”此刻,我的牙齒定是尖得象一排利刃,深深刺入豹子頭牛皮般的肌膚之中。他發出一聲震天的吼叫,但他的雙臂,鉗得更緊了。渾身的血都在往臉頰上湧,我眼前一陣黑暈,卻仍不肯鬆開牙齒,眼前有什麼人在晃動,似乎是娘的身影。娘,奈何橋上,等等我。真好,終於可以和爹娘永不分離了。我臉上慢慢浮出一絲笑容來。也許是聽到豹子頭的吼叫,木門被敲得更響了。“大當家!大當家!!”待木門被人一腳踹開,呈現在眾人麵前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幾乎是寸縷未著的我,被同樣幾乎是寸縷未著的豹子頭緊抱在胸前,而我正咬著他的肩膀,滿麵通紅,唇邊帶著些滿足的微笑。門口的人愣了片刻,便哄笑著往外退,有人還借關門之機再掃了一眼。我與豹子頭的身軀同時僵住,他雙臂的力量在漸漸消退,我也慢慢地鬆開了牙齒。門仍被敲響,狐狸帶著些焦慮的聲音傳進來:“大哥,實在是過意不去,但是二哥三哥的人又打起來了,還打得很凶,隻怕得您去才壓得下。”我望向豹子頭,他眸子中的戾氣似乎在退去,臉色卻象暴雨衝刷過一般狼狽不堪。他盯著我看了一陣,雙臂猛然鬆開,我“唉呀”一聲,沒有在床邊穩住身子,仰麵倒在地上。門被用力拉開,豹子頭的罵聲逐漸遠去:“操他奶奶的,真掃老子的興!哪些王八羔子打架,統統吊起來抽鞭子!”有人在幸災樂禍地哄笑:“就是,大哥正玩在興頭上,誰他媽的掃興,都吊起來打!”檁梁上的老鼠又伸出頭來,嘰嘰地叫。窗外仍有人在探頭探腦,我不敢站起去拉被子,隻得緊緊地m縮成一團。似是狐狸在罵:“看什麼看?!都滾遠些!”窗外圍觀的人哄然一聲散乾淨了。我略略鬆了口氣,吐出一口血。輕風忽起,背心一暖,一件寬大的袍子從窗外擲進來,將我從頭到腳蓋個嚴嚴實實。門被輕輕推開,又被輕輕關上。過了片刻,腳步聲在我身前停住。混沌的黑暗中,狐狸的聲音帶著絲譏諷,也有幾分幸災樂禍。“沒想到大哥挑來挑去,挑了你這麼個粗腰肥臀還會咬人的。怕隻怕有一天會被反咬一口、養虎為患。”被永嘉府的人押著遊街示眾時,圍觀之人,也曾用“反咬一口、養虎為患”八字來罵我。心頭的火騰騰而起,我將袍子一卷,包住身子,然後抬起頭,怒視狐狸:“粗腰肥臀好生養,牙尖嘴利會算帳,六當家沒聽過嗎?”狐狸的表情,象生吞了一隻癩□□,半天才咽進去。我滿腔憤懣無處宣泄,選定他繼續噴火:“雖然和大當家的沒有拜天地,但按理說,六當家也要叫我一聲‘大嫂’。嫂有溺、叔不救,六當家也算是飽讀詩書之人,進來之前要敲門,非禮之處勿直視,難道連這些都不懂嗎?”狐狸攏了攏袖子,豐潤的唇角慢慢勾起來。“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確實牙尖嘴利。”我咬牙切齒道:“六當家過獎。”狐狸眼中似有火光一閃,他俯低身子,忽然間伸手,修長的五指用力扣住我的下巴,將我的頭高高抬起。他的目光,象一個老到的屠夫看著屠刀下的牲口,聲音也變得如刀鋒一樣冰冷:“我不管你是什麼來曆,你聽著,好生伺候大哥,自然有你的活路。若是耍什麼花招------”他將我的頭猛然一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青色長袍,斜瞟了我一眼,輕飄飄道:“黑州大牢的牢頭是我舊相識,什麼十大酷刑、三**刑具,都曾見識過一番,正愁沒機會試一試。”狐狸去後,我仍坐在地上,茫然了許久。豹子頭的怒罵聲和鞭笞聲依稀傳來,我忽然對這個傳說中“喜歡將人骨頭剁碎了蘸醋吃”的衛老柴感到萬分好奇。殺人如麻、凶如虎豹,與壓在我身上孱弱無助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嗎?正茫然想著,鄧婆婆送來了針線,她歎了口氣,隻說山上再找不出一套女子衣裳來,彆的什麼也沒說,匆匆離開。豹子頭回房時,我正裹著被子坐在床上,微低著頭,靜靜地縫補被他撕爛的衣裳。狐狸的外袍,我悄悄地藏在了床底。豹子頭似是猶豫了許久,在床邊坐下,卻好象不敢坐嚴實了,隻屁股尖挨著床邊。我往裡麵縮了縮,豹子頭被針刺了一般,騰地跳起,遠遠地坐在桌邊。他在喝酒,不再象之前大杯大杯地喝,隻細細地抿著。“你、叫什麼名字?”喝完一杯,他問我,聲音有些低啞。我叫什麼名字?放下手中衣裳,我悵然地抬起頭。沈窈娘?江沈氏?坐在床上向窗外望出去,是滿天的星星和一彎弦月。窗欞的夾縫中長出幾根野草,夜風吹過,野草瑟瑟飄搖,星光與月輝便在草影中晃來晃去,象曾經鐫刻於心的往事,模糊起來。靜默片刻,我又低下頭,輕聲道:“我姓沈,沈青瑤。”這名字倒不假,記得爺爺在世時,喝醉了或是特高興的時候,便會抱著我轉圈,讓我揪他的胡子,然後寵愛地喚我“青瑤”。後來才知道,“青瑤”是爺爺替我取的大名,“窈娘”卻是小名。隻是洪安民俗,女子皆喜用某娘來稱呼,所有的人都覺得“窈娘”很順口,倒慢慢將“青瑤”這個名字給忘卻了。便是找到江府,江太公問我叫什麼名字,我也隻答沈窈娘。或許從今夜起,這世上不應該再有沈窈娘,活下來的,是沈青瑤。“青瑤,青瑤------”豹子頭低聲念了幾遍,再喝一口酒,又問:“他們、為什麼要燒你?”我抬頭望向他,澀然一笑,道:“衛寨主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在貞節牌坊下被燒的,自然是□□。其實我也沒做什麼,隻不過和彆的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時,被公婆和丈夫捉住了而已。”豹子頭看著我,神色複雜,許久方轉過頭去,低聲道:“美---娘,也是在貞節牌坊下被燒死的。”他的聲音很低沉很嘶啞,我手一抖,針便紮到了手指。我愣愣地看著手指上殷紅的的血團。“我和美娘是同一個村的,村裡的人都說美娘長大了一定會嫁給我。我和美娘也都是這麼認為。美娘十三歲的時候死了爹,本來我們是打算在她守孝滿三年後便成親的,所以我便去了南邊拜師學藝。結果第二年,她娘因為欠下了賭帳,把她許配給了永嘉府江修家的二兒子。”我無語,江修是江文略未出五服的堂叔,聽說前兩年已死在黑州大牢裡,他家那個二少爺傻到連筷子都不知道抓,原來也曾娶過媳婦。“美娘不肯,她娘以死相逼,她隻得哭著嫁進了江家。等我從南邊回來,仿如晴天霹靂,便衝到江家去找她。江家人多勢眾,我一個人打不過他們,隻得逃走。待養好了傷,已是大雪天,我忍不住翻牆進了江府,找到美娘,要帶她走。可我們還沒有逃出永嘉府,便被江修帶人捉住了。”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可以想象得到,永嘉府的人很喜歡將“□□”押到貞節牌坊下燒死,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傳下來的規矩。這應當是我嫁到江府之前發生的事情,所以從沒聽人提起過。也難怪,誰家媳婦曾經被人拐走,必然不好啟齒。難怪擄我上山的那一晚,豹子頭看著貞節牌坊會是那樣的神色,會有那樣蒼涼的笑聲。烈焰噬骨,那嬌弱的美娘,該是何等的苦痛?我望向豹子頭,他似讀懂了我的目光,臉瞬間漲得發紫,手也在隱隱顫抖。雖然真相不同,但因著同在貞節牌坊下被燒的命運,我忽然同情起那個美娘來。衣裳已經補好,我在被中穿上,赤著雙足,走到桌邊,拿過豹子頭手中的酒壺,倒了一杯酒,緩緩地推到他麵前。他的臉蒼白無比,眼睛中浸透著悲傷,顫栗著說出來的話更讓我震驚。“是,我本來也要和她一起被燒死的。可江修說不能便宜了我,得讓我痛苦地活著、斷子絕孫地活著。江修以前在黑州大牢中當過牢頭,懂得最慘無人道的刑法。他用針截斷了我那處的經脈,從此,我------”伴隨著一聲極力壓抑的嘶吼,豹子頭抱著腦袋蹲到了地上。他不停用額頭撞擊著桌腿,鮮血沿著他麵頰流下,流成憤恨的河流。我低頭看著這個粗壯的漢子如同失群的羔羊一般哀啼,不知所措。他逐漸平靜下來,卻沒有看我,臉上浮出難以言喻的哀傷。“所以,上了雞公山之後,不管搶來多少女人,我從來沒有碰過她們。可時間一長,弟兄們便有些風言風語,有些人也開始不服管束。正好搶了你來,見你長得有幾分象美娘,我、我便起了將你收在房中掩人耳目的心思。”我正心生一絲憐憫,卻見他忽然抬起頭,猩紅的雙眼狠狠地盯著我,咬牙切齒道:“今夜弄成這樣,對不住,為了防止你亂說,你隻有正式嫁給我了。”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必和先前狐狸一般,象生吞了一隻癩□□,半天才咽下去。豹子頭卻似慢慢恢複了清醒,他站了起來,高大沉鬱的身影象烏雲般將我籠住,冷冷道:“你反正也無處可去,你的親人都以為你死在了大火之中。你若願意嫁我,繼續替我掩人耳目,我必以發妻之禮相待。你若不願嫁,也可以,但今晚的事絕不能讓彆人知道,你得將你的舌頭和雙手留在雞公山。”我迅速做了抉擇,點頭道:“好,我嫁。”沒有彆的選擇,若被割去舌頭和雙手,還不如死了乾淨。更何況他說得對,以前的沈窈娘,早已被燒死在貞節牌坊下。豹子頭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道:“從今天起,你睡床,我睡凳子。”我沒有推辭,看著他啪地將窗戶關上,忍不住問了一句:“衛寨主,若怕泄密,你將我殺了豈不是更乾淨?又何必要娶我?”他愣了一下,然後慢慢猙獰地微笑。“若殺了你,又到何處去拿萬--兩--黃--金呢?”刹那間,我渾身冰冷。豹子頭卻沒有再看我,他將兩條長凳並在一起,躺上去,手掌一揚,燭火熄滅。我在黑暗中瑟瑟發抖,好不容易才控製住牙齒,沒有叩出聲來。那個秘密,那個要被燒死的時候打算拿來保命、卻沒來得及說出的秘密,他如何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