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花園。秋風吹起,枝頭顫動,一片嫩黃的葉子脫落下來,在空中劃過曲折的弧線。寬大的明黃色滾龍袍袖中伸出一隻手掌,將黃色的樹葉接到掌中。良久,空中忽地傳出一聲低沉的歎息聲……樹下,兩個人一前一後靜靜地站著,誰也沒有說話。微風吹起,帶來一陣涼意,更多的黃葉飄落下來,仿佛飛舞的黃蝴蝶。“人壽幾何,逝如朝霜;時無重至,華不再陽。”啟元帝端詳了半晌掌中的黃葉,手腕翻轉,看著黃葉翩然落地,不由一時生出感念來。“嗬嗬,昨日在弘武殿上,朕才誦讀了靖節先生的詩,誰想今日又生出這般感慨來。時光飛逝,古今如一,這些前人的詩句,如今朕誦之,竟比年輕時在南書房讀書那會兒更多了三分體味……唉!世事不由人,古人皆成碑銘,今人亦將作古,嗬嗬,朕……也一天天地老啦……”說著,伸手撫摸著樹乾表麵蒼老的裂紋,似乎有些唏噓。旁邊那人道:“皇上思慮清明,龍體康健,直如日曜當空,澤被天下萬民,豈能言老……”啟元帝聞言嗬嗬一笑,回頭說道:“你也這麼說?嗬嗬,這些話聽起來光鮮,可光好聽有什麼用?朝中那些大臣整日在朕的耳朵邊上嗡嗡嗡,嗡嗡嗡,朕實在是聽煩了。皇帝也是人,是人就免不了生老病死。生死循環,這是天道,變不了的……你放心,這一點,朕還是看得開的,以後彆拿這種話來哄朕了。”後麵那人忙俯身一揖:“皇上聖明。”啟元帝抬頭看了看天,又道:“五年啦,時間雖長,不過回想起來也就是一轉眼的事兒。這幾年間,朝廷上下大大小小也出了不少的事兒,雖然大麵上看起來依舊歌舞升平,朝堂上那些大臣也多在頌揚朕的聖明,可朕自己心裡清楚,若是再這樣下去,朝廷便也會如這滿地的葉子一般,慢慢地變黃了……”若是往日說這番話,旁邊跟著的大臣早就呼啦啦跪了一地,口中說著諛辭。可今日跟在啟元帝身邊的這個人,聽了卻沒有絲毫反應,甚至身子連動都沒有動,隻是安安靜靜地在旁邊站著。啟元帝笑了笑:“今日隻有咱們兩個人,這話朕也就是私下裡和你說說,杜寧啊,你和那些大臣不一樣,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但是你……在你那個位置上,就隻能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時時刻刻站在朕這一邊……”“是。”“有些事情他們不知道,或者他們知道,卻……不敢當著朕的麵說。這就是他們和你不一樣的地方了。因為那些話一旦說出來,必然引起軒然大波,朝野震動,甚至引發不可預知的變數。可是,這些話不說出來,日後的結果卻隻能有一個。朕,不要這個結果!所以,朕做了另外一個選擇。老子曾經說過:‘道可道,非恒道’,既然如此,朕就隻好變一變祖宗的規製了……”“皇上……”杜寧聞言俯身一揖,說道:“既然皇上決心已定,微臣也就不再說什麼,隻是臣以為,此事宜緩不宜急。若是倉促行之,怕是適得其反,若是逼得他們急了,與朝廷反目,到時……”“到時怎麼了?哼!”啟元帝冷哼了一聲,說道:“你的意思是怕朕逼急了他們?錯!這幾十年來,朕何嘗逼過他們一分?反倒是他們,一直在不遺餘力地逼朕!朕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看在太後他老人家的份上,再三容讓,可他們呢?得寸進尺,不思悔改!朕一退再退,現在朕不想再退了!再退……就得把整個大建朝的江山交給他們了!”啟元帝越說火氣越大,聲音也高了些:“這大好的江山,是祖宗交給朕看管的,朕知道他們也想要,可是朕不想給!既然現在朕退無可退,那就隻好迎難而上了……朕就是想看看,他們是不是有那個膽子,敢明目張膽的與朕為敵……”杜寧聞言身子一顫,心裡頭往外冒涼氣,低了頭不發一言。“五年了……杜寧。”隔了一會兒,啟元帝心緒平複了下來,低聲說道:“朕這五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你應該知道。五年前朝廷和北戎打仗,方義山貪功冒進,損失巨大,致使邊關不但士卒死傷過半,還丟失了大批的糧餉,人口銳減……當時戰況緊急,可朝廷有兵,卻拿不出支援前線的糧餉來!最後不得不朝那些藩王們伸手……顏麵掃地……奇恥大辱!”“好在郭嘯總算是不負朕望,到底支撐下來了……事後為了緩解朝廷的局麵,朕不得不節衣縮食,開源節流,以增加朝廷府庫的收入。禦史們彈劾貪墨,朕就先後派了兩位欽差到江南去巡檢,查抄貪墨。可他們對著朕把話說得響當當的,回來卻兩手空空!不得已,朕隻好親自派了幾位官員,冀望他們能有些起色,總算還不錯,多多少少都添了些進項,尤其是林武……這幾年前前後後給國庫送進來了幾千萬兩的銀子,功不可沒!”“五年前朕這個家窮得叮當響,省吃儉用下來,現在總算有點底子了,可若是照現在的情形下去,用不了幾年,朕還會再一次變得一貧如洗!”啟元帝轉身看了看杜寧,問道:“你知道民間百姓現在說什麼嗎?哼哼!南苛北荒問天常,吃不上飯找蜀王。東邊日出西邊雨,刮風下雨看吳王!”噗通!杜寧一聽頓時腿軟了下來,跪倒在地:“皇上,臣死罪!”“嗯?死罪?”啟元帝眯著眼睛看了看杜寧:“罷了!朕知道你也是為朕好,因此才將這等大逆不道之言瞞了下來,朕不會怪你的,起來吧!”啟元帝又道:“朕為了增加進項,以解燃眉之急,對江南增加了賦稅,他們就說朕是在行苛政。北邊打仗,將軍們打了敗仗,致使田地荒蕪,百姓流離失所,他們還是歸咎於朕身上。南苛北荒,吃不上飯找蜀王,說得多好哇……都知道蜀王富,巴蜀之地,天下糧倉!嗬嗬,朕這位王叔一向有賢明,受百姓愛戴,朕——心——甚——慰——”“再說說朕那位小叔叔吧!那就更了不得啦!東邊日出西邊雨,刮風下雨看吳王,嗬嗬,東南半壁,他是太陽!照耀得東南的茶鹽桑鐵都進了他的腰包了!現在倒好,連刮風下雨都要看看他的臉色了……”杜寧越聽心越涼,恨不得拔腿就走,可偏偏兩條腿釘在地上,死活邁不動步。啟元帝猛地嗤笑一聲,緩慢而低沉地說道:“刮風下雨……他以為他是龍王麼?他若是龍王,那朕又將置於何地?吃不上飯找他們,刮風下雨也找他們,那還要朕乾什麼?還要朝廷法度,祖宗規製乾什麼?讓全天下的人都看他們的臉色行事就行了,有——飯——吃——,有——錢——拿——”“皇上!”杜寧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子民是皇上的子民,皇上日夜為國事操持勞累,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鄉野小民,蒙昧無知,以訛傳訛,不足為信。”“不足為信?”啟元帝冷笑了一聲:“你不信……朕信!傳揚開來,無知百姓也會信!就連朝廷裡,不是也有些人在暗中觀望麼?哼!大逆不道,都是大逆不道……朕聽說這謠言似乎是從蜀王的封地裡傳出來的?這也是不足為信麼?”這句話一說出來,杜寧宛如大冬天裡頭上澆下一盆冷水一般,慌忙伏下身子解釋,啟元帝一揮手:“行了,朕知道你的人已經把那幾個散布謠言的無知蠢夫抓起來了。可是既然有人有意為之,你抓得了一個,抓得了一群麼?”“皇上……皇上……聖明……”啟元帝深深吸了一口氣,緩慢說道:“讓他們鬨吧,該來的總要來的,朕就是要看看,到底朕能不能過得了這一關!”杜寧再一次叩首奏道:“皇上,臣冒死上諫!”啟元帝斜睨了他一眼,微微皺了下眉頭:“這裡就咱們兩個人,有什麼話說就是了,彆學那些大臣,搞什麼冒死上諫——朕還真能殺了他們不成?說吧!”“是,皇上,臣還是那句話,若是皇上打定了主意削藩,便宜徐徐圖之,此事非是一朝一夕便能奏效的,若是過於急躁,隻怕……動搖國本……”杜寧說完,低了頭一動也不敢動,須臾之間,鬢角竟已經冒出了虛汗。出乎意料的是,啟元帝聞言並沒有什麼動靜,隔了好一會兒,才慨然一歎:“杜寧,你說的有些道理,可你得知道,治頑疾要用猛藥,一點一點的來有時候是見不到成效的。何況……”啟元帝微微俯下身子,低低地說道:“朕沒有耐性‘徐徐圖之’了,朕的時間不多了……”“皇上!”“哎——”啟元帝揮揮手,毫不在意地說道:“若是再年輕十歲,朕可以等,可朕現在不年輕了,再這麼等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朕必須要在有生之年,做完這件大事,否則,朕便是哪一天駕崩了,心也難安哪!”“皇上……”“人壽幾何……逝如朝霜……時無重至……華不再陽……”------------------------先前筆誤,應是幾千萬兩的銀子,不是幾千兩啊=。=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