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行為和意識一部分由基因決定,一部分是學習、模仿產生。
把小孩和狼養在一起,他或者她長大後就會成為完全沒有社會化的“狼孩”;把小貓和狗養在一起,小貓的行為方式也會朝著狗靠攏。
這批克隆人也一樣。它們隻學會了最基礎的常識和語言。
X-13和其他大多數克隆體一樣,並不知道自己要乾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或者說,在它們明明擁有極高的思維能力卻蒙昧無知的大腦裡,並不存在“意義”這種概念。
不知道第多少天,一扇完全區彆於培養艙的大門緩緩升起。
它位於大廳的側後方,平時鑲嵌在牆裡,沒有絲毫縫隙。
一隊穿著黑色金屬防護服的職工整齊劃一地從門外走來。
X-13和其他克隆體戴著鐐銬,被關在椅子上,表情充滿好奇。
他們生活在這個純白的監獄裡,大多時間都浸泡在培養液中,已知的一切都源於頭頂那塊屏幕。還是第一次看見外麵的人。
職工們在克隆體的麵前蹲下,剛好一一對應。然後從旁邊的小箱子裡取出針管。
X-13微微側頭,看向麵前的人。
和其他職工一樣,他也全副武裝到牙齒,透過茶色的護目鏡,能隱隱看出虹膜的綠色。
職工捉住X-13的手腕,然後擼起他的袖子,彆在了手肘處。
少年的手臂纖細,看上去沒什麼力量。但質地卻格外溫潤,像玉石。
管理員Y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這是常規身體檢查,不用緊張。”
職工把針紮進了X-13的胳膊裡,粘稠而深紅的血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淌進了收集的小玻璃瓶中。
這個針的形狀很特彆,黑色的,還帶著倒鉤。
X-13對疼痛的忍耐度很好,他麵無表情地環顧了周圍一圈,然後低聲詢問:“你們是誰?”
出乎意料的,裹得像是鐵浮屠的職工給出了回答。
他拿出病曆本,用筆在上方點了點。
那裡隻寫了一行字。
主治醫師:季。
X-13知道醫生是什麼意思。
他們會上認知課,老師們通過屏幕,教給他們最簡單的生活常識。
檢查的流程很簡單。抽血後,所有克隆體都被注射了麻醉劑。
X-13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但他並沒有徹底失去意識。
X-13感覺自己飄了起來,他緩緩上升,以上帝視角俯瞰著下麵的一切。
醫生從正方形的儀器裡扯出五顏六色的導管,在克隆體的頭上塗著一種半透明的膠質物,然後吧金屬線貼在了頭皮上。
X-13叫不出名字的儀器運轉起來,深黑的屏幕上出現了不同的圖案和數字。
為首的醫生彙報:“大人,這些容器的意識體強度還不夠。儘管容器體內的意識體智力有所提升,但並沒有達到能容納X的強度。”
克隆體從蘇醒到現在,從來沒有走出過這間房子。
“根據我們多年的研究成果,”醫生娓娓道來,“我的建議是加強在情緒上的學習,培育價值觀念和社會概念,建立正麵的情緒反饋機製,正確理解並運用情感係統……”
醫生說了很多,X-13有的能聽懂,有的不能。
X-13漸漸覺得有些無聊,他思考片刻,飄到了牆邊,試探性的伸出手。
胳膊沒入了牆壁裡。
X-13莫名感覺到了欣喜。
他一鼓作氣穿過牆壁。整個人被壓縮成了一個小小的光點。
牆外麵的世界一片漆黑。
X-13聽到了呼呼的風聲,吹在身上,居然有些冷。
這不應該,他現在應該是沒有感覺的。
狂風呼嘯而來,像是洶湧的海浪,發著微光的X-13在半空打了好幾個旋兒,但依然掙紮著往前遊去,像是在海浪裡掙紮著逆流的小魚。
X-13看見了一扇門。
他奮力一躍,那瞬間,微弱的光點在夜裡大放光明。
X-13走進房間裡,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這裡是一個生產中心。有許多穿著員工製服的人來來回回,把一車又一車的屍體從貨箱裡傾斜到機器入口處。
這些屍體有的年輕,有的年邁。卻長著同一張臉。
和X-13一樣的臉。
X-13看見這些殘次品被丟進了原料箱,碾碎,過濾。員工們挑出不要的殘渣,剩下的東西被熬成了膏狀物。
X-13順著這條生產線一路走來,看見了最後的成品。
一缸一缸的培養液。
X-13沒有難過,隻是覺得不解。履帶上,一個克隆體的頭正在被運往廢料桶。
這個腦袋臉頰貼著履帶,直勾勾地看著牆壁,身上的血早就被抽了個乾淨,X-13卻總覺得那雙眼睛盯著的是自己。
他毛骨悚然。
而這時,白色房間裡的身體檢查已經到了尾聲。
神經電流刺激著克隆體們的蘇醒。
X-13坐在椅子上,身體僵硬,站起來時一個踉蹌,差點跌坐在地上。
旁邊的季醫生伸出胳膊,穩穩地扶住了他。
X-13臉色蒼白,身上浸出一層冷汗。
周圍幾雙眼睛看了過來,很快又漠不關心地收了回去。
醫生們收拾完自己的設備,列成方隊,整齊地離開;全程,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管理員Y切斷通訊。
X-13看著身邊朝著不同方向散去的同伴,抓住了離他最近的X-12。
X-12轉過頭,靜靜地看著他,表情是無聲的詢問。
X-13張開口,宣泄著內心的恐懼:“12……我做了噩夢。”
X-12歪了一下頭,隨後笑了起來:“彆開玩笑了,克隆人不會做夢。”
“我夢見。很多和我們一樣的克隆人,在外麵。被碾碎,榨汁,提取出培養液……”
X-13的瞳孔不斷縮緊。
X-12一節一節掰開了13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指,語氣很是平靜:“這有什麼?就算是真的,那也隻是克隆失敗的殘次品正在進行二次生產。克隆需要原料,殘次品的體內還蘊含著活性物質。”
X-13看著12離開的背影,很是茫然。
這種無所謂的漠然讓13感覺到了恐懼。
可在他受到的教育裡,這種思維方式卻是正確的、合理的。反倒是他自己的想法,充滿了利己的劣性。
Y說:“外麵的世界已經毀滅,這裡是人類最後的庇護所。”
而他們這批克隆人,是帶著使命被製造出來的。他們的使命就是容納X的意識體,讓管理員X去打開界門,帶著剩餘的幸存者去新世界,延續伽馬人的文明。
為了這個偉大的目標,這個理想的未來,一切都是可以犧牲的。
死亡是光榮的。不是結束,隻是新的開始。
燈熄滅了,大廳隻剩下X-13還在原地發呆。
X-13在黑暗裡,摸索著走回了自己的培養皿前。
房門上的編號13正在發光。
X-13摘下胸前的銘牌,刷卡。麵前的門緩緩打開,像是無聲的邀請。
他在門口站了很久,然後緩緩關上門。獨自坐在門邊,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自己的膝蓋裡。
X-13就這樣在門外睡了一夜。
然後,他發現,克隆體在培養皿裡的時間比他想象中長。並不是管理員Y告訴它們的12個小時。
克隆體不需要進食,它們是需要培養液澆灌的農作物。
X-13起碼在外麵睡了三次,這才等到了培養皿的再次開放。
X-13聽到了解鎖的聲音,精神一震,迅速起立,裝作剛從培養皿裡出來的樣子,伸展著自己的身體。
儘管缺少一期培養液的灌溉,但至少現在,X-13看上去和其他克隆體沒有任何不同。
這次的培養液比較溫和,24個克隆體隻少了一個。
X-13跟著其他克隆體一起,坐在了椅子上。大廳天花板的屏幕亮起,按照流程,這次應該繼續上課。一般情況,它們的學習材料是各種各樣的紀錄片、教育片。
管理員Y的形象出現在了屏幕上,它的語氣很溫和:“早上好,孩子們。”
屏幕上列出一行行體檢數據,像是考試的成績單。最後,還按照數據進行了綜合排名。
X-13難免多看了兩眼。
25個人,他排名13。剛好在中間。
一個格外平庸的名次。
“上次檢查的結果令我很欣慰。你們都在為了伽馬文明的未來而努力,我為你們驕傲。”
“驕傲”這個詞還是第一次從Y的嘴裡說出。
隻是克隆體們並沒有因此感到欣喜,他們不太理解這個詞彙的含義。臉上的表情比起榮辱不驚,更像是麻木和冷漠。
屏幕上放起了這一次的學習內容。和以往平淡的、毫無情緒起伏的紀錄片不一樣,這次放的是電影,講的是單親家庭,一個母親獨自帶著女兒生活的故事。
在看電影前,醫護隊伍再次被放了進來。
他們把記錄裝置貼在了克隆體的頸側,然後坐在了克隆體身邊,記錄起數據。
這和以往任何一次課程都不太一樣。
X-13轉頭,透過茶色的眼罩,看見了同樣一雙熟悉的眼眸。
醫生迎著他的目光,在病曆本上寫了一行字-
你好。還記得我嗎?
X-13下意識地點頭,但很快把頭轉了回去。
本能告訴他,這樣的舉動很危險。
X-13試圖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電影上,但腦海裡卻格外混亂。
X-13是所有克隆體裡身體最孱弱的那個,但作為補償,他的記憶最早能追溯到幾個月大的時候。
X-13記得很多事。他們剛從培養皿出來時,和新生的胎兒沒有任何區彆。因此,實驗組給每個克隆體都分配了一個“媽媽”。
所有克隆體都自同一個體細胞,但在最深層次的基因結構中,依然有微妙的差異。
X-13天生更像“人類”,他對媽媽表現出了依賴,於是得到了同樣份額的愛。
那位“媽媽”想要帶走X-13,她是八方科技的高管,這個計劃也得到了集團裡反對派的支持,她差一點就成功了。她甚至帶著X-13來到了白房子外麵的世界。
可媽媽死在了X-13的麵前。伽馬星無處可逃,管理員Y處決了叛徒。
這段記憶突然跳了出來,讓X-13不敢回頭再看身邊的人一眼。
電影的鏡頭語言很是溫柔,故事情節也足夠令人感動,但隻有極少數的克隆人對此有反應。
屏幕上的電影一部一部地放了下去,歌頌的都是美好而純粹的感情。
克隆人的成長過程十分畸形,自然也沒有養成正確的感情係統,也無從分辨各種情緒。
而現在,管理員Y竟然妄圖教會他們什麼是愛。
……
……
浸在水裡許久的腦袋抬了起來。
透明的液體凝聚成股,順著司辰的臉側滑下,像淚。
管理員X已經不見了,一直壓著他的胳膊也不見了。
司辰低頭,看向水麵,平靜的水麵看不見任何倒影。
X曾經對他說,無知是一種幸福。
但司辰偏偏想要知道。
所以,他主動把自己的頭埋進了水裡。
一條條觸手從司辰身上蔓延開來,像是樹木不斷生長的根莖。